宿命的车轮在他们的青春中缓缓转动,血肉被绞成了浆汁,祭给了那些最刻骨铭心的时光。
第二天,他们在俞川见了面。
第三天,权衡搬了家。
他们的去向连房东也不知晓。那个须髯尽白的老头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说他们交了这个月的房租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就这个,他托我转交给你。”
是一张合照。
令人捧腹的画面,可程时的眼里却渐渐翻涌出泪光。
那是高三最后一学期学校组织的“勇登高峰,磨砺意志”的登山活动,为了给即将迈入高考考场的学生们昂扬士气,激发斗志。
他们是最后一个登顶的。
在人们“佩服不已”的目光下,程时和权衡终于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程时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然而权衡像背了千斤巨石一般,寸步难行。
看来程时把光荣的革命任务郑重地托付给了权衡,这个任劳任怨,可歌可泣,感动中国的同志。
原以为如此,程时会身轻如燕,快马加鞭,可事实是,权衡在那默默无闻埋头苦干,他不知从哪弄来根带子拴在权衡腰带上,借他之力龟速而来。
饶是如此,程时还要一个劲的叫唤,怨天怨地叫苦不迭。
“你包里都装了些什么!”
权衡抓狂了。
程时一脸无辜。
“没什么啊。就带了一些零食,一些罐头,一个照相机,一套衣服,还有一部小说,一本食谱,一瓶花露水,对了,还有枪手杀蚊气雾剂和我的黑猫警长毛毯……”
众人石化。
这次活动不分班级,自由组织。
权衡理所当然被程时24小时霸占着。
他们一伙人搭完帐篷,各自整理好东西,天色已经快黑了。
程时吃完所有救命干粮之后,竟然还是觉得饿得头昏眼花。
“我快饿得体无完肤啦!”
权衡满头问号地看着旁边搭把手的同学,“这是饿其体肤的白话解释么?”
“……”
权衡一帮人在天黑之前生起了篝火,支起了碳烤架子,把学校分配的各种食材都做了处理。
这时,程时的菜谱派上了用场。
众人都被程时的远见卓识深深折服,而程时自然有了借口什么也不做,一个劲儿地在那儿狂暴地蹂躏着书包。
“终于找到了!”
一个大大超人泡泡糖。
权衡远远看着程时跟河马似的咀嚼,赶紧把手中的酱汁茄子端过去。
程时嗅到食物的气息,顺着气息传来的方向,一个机灵地飞奔去,此时他正快乐地吹着圆鼓鼓的泡泡。
许是权衡脚下荒石杂生,或是程时饿得神志不清,在班导敲下一声响锣大声叫道“天干物燥,小心防火”之时,两人的世界一片晕眩颠倒——而后沉入无垠的混沌与黑暗。
眼前之景——
程时醉卧权衡身体之上,权衡僵直躺于程时身体之下。权衡情急之下腾出手来抱住程时,酱汁茄子却紧紧倒扣在权衡的白衬衣上,流出毒血一样的红黑色。黏腻泡泡还沾着程时的口水,成为他的嘴唇与权衡脸颊之间的薄薄屏障。而两人俱是闭着眼睛。
天色幽黑,篝火烈烈,萤火虫在周身明灭,静得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闪光灯亮,快门声响。
如此绝美画面,平日里拿他们俩取笑的同学怎能放过?
程时反应许久,才慢腾腾地从权衡身上爬起来。
泡泡扯成面条,藕断丝连似的在两人之间被夜风吹得摇摆。
权衡脸上一时白一时红的,色彩纷呈,甚是好看。
程时倒大大方方地拍拍身上的泥土,笑着说:“这校园情色不是白演给你们看的,来来来,刚刚看了的还没自挖双目的又不怕眼睛长东西的都过来,每人五十!”
一群人嬉笑着作鸟兽散。
“我们扎营的地方没有安排在河边或山谷吧,要是下暴雨可就人财两空了啊!”
程时和权衡躺在帐篷里。
权衡累的半死,昏昏欲睡,程时却像打了鸡血似的聒噪个不停。
他用尽各种手段从老师那儿弄来了这么顶限量级豪华帐篷,不仅宽敞,躺着还能通过透明的帐篷顶看到夜空。
“此等良辰美景,却不好生珍惜!”
程时放下手中巨型的复古版书籍,用力摇醒权衡。
“此等一刻春宵,却不快快就寝!”
权衡一把摁住程时,用毛毯蒙住这个烦人精。
“权衡你个色魔!”
权衡放松力气,把毛毯掀开,眼色诡异,嘴角一抹阴森邪恶的笑意。
“你都这么说了,要是我不做点什么还真不像话了。”
权衡俯身贴近程时。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程时的浅浅的青色的胡子在他唇边撩拨,把他的心也弄得痒痒的。
程时呼吸一滞,睫毛不住地颤动。
两片嘴唇近在咫尺。
忽而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
权衡如梦初醒,顺势在程时身侧躺下,笑着说:“莫非被你这乌鸦嘴说中了?”
程时目眩耳鸣,只觉得心跳声就像核聚变似的快要把帐篷给爆破了。
他慌张地打开书,又合上,到处乱喷花露水,一个个把毯子上的毛球摘除,最后又翻开了书……
权衡安静地躺着,呼吸也有些紊乱。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一会儿便下得越来越大。
焦炭上的星火被浇灭,冒着青烟,后来连青烟也不见了。蛐蛐蚂蚱都不见了踪影,虫鸣蛙声也都听不见了。树林里也没有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这片被夜雨覆盖的山野,寂静,安宁,连时间都就此停驻。
权衡关上手电筒,沙沙的声音在快要入梦的程时耳畔响起。
“睡吧。”
雨色迷蒙,远处的青山云雾缭绕,近处的河流澹澹生烟,世界像被洗过一样焕然一新。
原野的黎明,似一幅油画,轻染重抹,明丽清新。
空气里散布着甘草一般清凉的气息,权衡和程时用力深呼吸,仿佛如此,他们身上所有的铅华都会被洗掉,一身孑然。
权衡望着程时,程时偏过头时,权衡在眺望着远方。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他们无关。
只要这一刻,他们在一起就好。
程时从回忆里浮出,缺氧似的大口呼吸,他把他和权衡的合照放进相框里。
当初程时早把这张合影忘了,没想到事后权衡去洗了出来。
他把相框挂在墙上,躺在床上出神地看了许久。
他笑了一声,声音凄冷。
程时拿起床头的存钱罐,猛力摔到墙上——相框和钱罐如冰块一样碎了一地,叮叮当当的硬币欢快地跳着。
两个人的笑脸,葬在碎屑似的玻璃渣里。
他神志恍惚地蹲下捡起一片玻璃,用力捏紧,渗出鲜红温热的血液,和着滚滚而落的泪水,一齐滴在他们的脸上,身上,直至将他们吞没。
他以这样的残忍的方式,在阒静的夜里,宣告程时和权衡的死去。
他像婴儿一样弓起身体,绝望地蜷缩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