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声炸裂的声响,把许莹从黑暗里拉起。
满屋狼藉,于丽眉还没发够疯。
这疯,怕是一辈子都要发下去了。
许莹不由觉得悲悯,又想起母亲临终的话,那些愤怒和耻辱生生被压在胸怀。
前几天,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找过她。
许莹知道,他是妈妈生前的“老客户”,似乎叫周锦仁,经常照顾他们母女。
许莹对这个周叔叔的印象不好也不坏,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尽管他总带给她一些稀罕的玩意,好吃的东西。他看母亲时,总是一副痛苦忧伤的表情,面对她时,却又换上慈爱和善的面目。
许莹不讨厌他,但因为他和母亲那样的关系,她觉得还是别走那么近才好。
周锦仁见她时,是在许莹学校门口,她刚参加完初三升高中的考试。
许莹装作没看见他,却被他拦住了。许莹知道他有话说,或许还和母亲有关,也就坐上了他的车。
周锦仁把车开到僻静处停下,许莹心里异样,她下意识把手搭在门把上,车子里的心跳声未免太过响亮。
许莹瞟了一眼他,他正在解开安全带。
许莹决定下一秒就下车,不管发生什么也要拼死反抗。
周锦仁突然笑了。
许莹愕然望着他。
“你和你妈真像,想信任别人却又害怕伤害,表面很坚强,事实很脆弱。而当你们表面脆弱时,事实上无坚不摧。”
许莹想起母亲,又看着他毫无其他的意思,放下戒备。
“你找我干什么?”
“你过得好不好?”
“这不关你的事。”
“但是关你妈妈的事。”
许莹眼泪起来了,母亲的脸庞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我过得很好。”
“你撒谎!”
许莹被他的吼声吓住,还没缓过来手就被他扯过去,捋起袖子,手腕处一大块淤紫。
“这么热的天,你穿长袖,别人当你傻子,你就当我瞎子!”
许莹别扭地抽回手。
“姓韩的真不是东西!”
“不是他弄的!”
“但他也没帮你!”
许莹颓然垂下头,她也不知道为这个父亲辩解什么,她恨透了韩炳全,却容不得别人说他半个不好。
“算了,你也别在那个家待了,再待下去你妈都会后悔当初做那样的决定!”
“除了那里,我还有什么地方去。”
“有。”
许莹望着他从身侧的皮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立即说:“不行,我不要!”
“我倒是大方,能给你六十万。”
许莹呆呆地望着他,不明白什么意思。
“你妈留给你的。你妈走之前,嘱咐我的。说直到万不得已,你在那个家受太多委屈待不下去了,就把这笔钱给你。你妈还盼着你能在那个家好好生活,时间长了,那家人能接受你了,说不定永远用不上她这笔遗产。有爸爸陪着,总比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好。可眼下,怕是不得不用它了,你在那个家多待一日,你妈在九泉之下就不能安息一日。”
许莹接过那薄薄一张卡,反复摸着光洁的卡面,却摸不到妈妈的温度。
“妈妈哪儿来……这么多……”
“很干净,这些钱一张张,都很单纯,很干净。你妈背着你打几份工,长年累月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要不是那么苦,凤珍也不会早早……”周锦仁有些哽咽,“你爸其实私下常常汇给你妈一些钱,那些钱足够你和你妈日常的开销。你妈开始是不想拿的,可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你妈也是迫不得已。”
六十万,对于过惯了贫苦生活的许莹和许凤珍,简直就是一个触不可及的天文数字。
她的母亲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为了给她铺设好以后的路,让她无忧无虑地生活。她牺牲掉她人生中最为宝贵的二十年,哺育她,爱护她,直到她死的那一刻,还在为她的将来打算。
许莹的眼泪滚滚而落,她把卡放在心口,那里正疼的让她无法呼吸。
“密码是你的生日。后天,后天我就去接你。”
房子外想起了几次鸣笛声。
许莹知道是谁来了。
韩婧看着许莹起身,进了房间。出来时,许莹背着书包,手里拉着一个箱子。
于丽眉也不再疯闹,看着眼前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的一幕,却觉得无比荒诞。
韩炳全站起来,看着面无表情的许莹,“小莹你……”
“学费不用你出,我自己出得起。还有,以后就不打扰你们了。”
“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儿?”
许莹看着不再年轻的父亲,眼眶红了,“爸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
韩炳全仿佛一瞬间苍老,呆立在原地。
许莹说完拖着箱子往外走。
于丽眉仿佛被人甩了一耳光。几年的恩怨纠缠,就这么了结了?结束了?那个女人还没给她下跪磕头就死了,女儿堂而皇之住进她的家,日夜在她晃荡着和那个贱人相似的脸庞让她煎熬痛苦,如今就这么轻易走了?
她冲进院子,一把扯过许莹的箱子。
“你叫谁爸爸,谁是你爸爸!说走就走,你当这是你家还是度假酒店!?拖这么个箱子,鬼知道你往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偷了一两件值钱的东西,我到哪儿找你去讨?难怪能出得起学费!果然贱货生不出什么好东西!”
许莹想去拽箱子,可于丽眉死死扣着。她把许莹推到地上去,三下五除二打开箱子,几件衣裳,一张照片,再没别的东西。
于丽眉拿起那张照片,仔细端详起来。许凤珍身穿旗袍,拿着把圆蒲扇,风情万种,眼神却是绝人与千里之外的孤冷。
于丽眉咯咯咯笑起来,“就是这张欲拒还迎的脸啊,我真是比不过,也恶心去比。”
“给我,给我!”
许莹站起身想夺过照片。
于丽眉一个转身,瞬间将它撕成一块块一片片。许莹目瞪口呆,看着一地的碎屑,难以置信。就连韩婧也觉得母亲此刻变得危险,下意识拉了拉母亲的衣摆。
韩炳全和房子外的周锦仁赶进院子的时候,震耳的声音响彻天地。
许莹没有犹豫,一巴掌下去,于丽眉脸上鲜红的五个指印。
许莹死命地将仇恨的眼光射向她,她毁了她最后的最重要的东西!她没了后顾之忧,再也不需要毫无用处的愧疚和忍耐。
“你真可怜!”
许莹啐了一口,冷笑一声往门外走。
于丽眉一把揪住许莹的头发,一下子扯掉了一把头发。许莹回头,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她。两人扭打起来。
周锦仁分开两人的时候,韩炳全也抱住了失去理智的妻子。
周锦仁看了眼于丽眉,看到她身后站着的韩婧,嘴唇颤抖。
韩婧定睛仔细看着周锦仁,一瞬间仿似吓得六神无主,全身哆嗦。
“疯女人!”
“你骂谁!你是个什么东西!”
周锦仁冷笑一声,“你女儿才是个东西!只怕我说出来,你女儿连个东西都做不成!”
韩婧仓皇地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没有……”
周锦仁指着韩婧,“是你!那天晚上,小莹妈妈躺在病房里,是你站在她的床前!”
许莹觉得心脏在无止境地往下坠。
“是你拔下她的呼吸机!你想神不知鬼不觉,就让她那么死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背上了一条人命!反正凤珍是要死的,当时就该让你得手,她刚好愁着满心的怨恨没有人可以发泄!”
许莹张着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韩婧惊悚地看着许莹,脸色苍白如纸。
“不,不是我,不是……”
韩炳全看着自己的女儿,眼泪夺眶而出。
于丽眉往前走了两步,涣散的眼神看着周锦仁,“你说是我女儿就是我女儿?证据呢?空口无凭,别想栽赃我女儿!”
她又看着许莹,神志恍惚地说,“就算是我女儿,也是那个贱人罪有应得。我女儿是替天行道,无奈我女儿好事没做成,可最后你妈还是死了,阎王爷还是要了她的命,所以你妈,就,该,死!”
许莹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磨碎似的吐出来,胃里止不住翻江倒海。
“疯子!小莹我们走。”
许莹如木偶般任由人摆弄,于丽眉又揪住许莹的头发,一路拉拉扯扯,直到走到门口,男人忍不可忍,一把推过那疯女人。
于丽眉失去重心,一头撞在门柱上,仆倒在地,血液顿时流成湖泊。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许莹却觉得鼻腔里满是腥脓的气味。
她看着大片的红色淌过古老的地砖,浸染黑色的砖隙,想着来年钻出的芽尖恐怕也是殷红的颜色。
自那以后,许莹再没回过那个“家”。
韩炳全给她在四季路找了间房子,打点好一切,便甚少联系。许莹欣然接受,她不愿再和那家人有丝毫瓜葛。
韩炳全在法院从事要职,那个曾在她陷入无比的灰暗中伸以援手的周叔叔,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以七年有期徒刑。
饶是如此,失去妻子的痛也不能被周锦仁七年的牢狱刑罚弥补。这是韩炳全他自己一手促成的,他恨别人,更恨自己。
许莹利用母亲的那笔钱继续念书,直到她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她的生活不成问题。
至于韩婧,她们是前世今生修的孽缘。高中一直在一个班,除了在同学们面前有必要掩饰的时候,平时她们便很默契地疏离彼此。许莹的眼里,从来看不见韩婧,想必韩婧也是。
但他们以为,把对方从各自的世界剔除,自己的世界就真的不存在对方。上一辈的嗔痴怨恨早已在她们心底扎根盘虬,枝繁叶茂,她们心底的阴影只会越来越大,最终遮住对方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