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神色稍动,李轩昊趁热打铁:“父皇疼爱儿臣,儿臣心里有数,但江山社稷不是儿戏,还请父皇三思啊!”
皇帝空洞的眼中,暗淡一下,他问靖王:“那依昊儿的意思呢?”
“儿臣……”李轩昊沉吟片刻,“父皇龙威儿臣不敢妄加揣测!”
“但说无妨!”皇帝突然来了威严,沉着声音强打精神说道。
李轩昊瞟了一眼身侧的成王,重重以头触地:“那儿臣就冒死进言,儿臣觉得成王兄不论胸怀、学识、治国方略都远远在儿臣之上,若说未来大昭国一国之君,儿臣只臣服二皇兄!”
多少年了,他跟父皇之间永远都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膜一样,父皇给他的权利疼爱,他感受得到,但同时又不明白为什么常年把他打发在外。
如果他一直在京城,很多事情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李轩昊的头磕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只听身后之人倒吸一口凉气,龙榻上的人哀声一叹:“好吧,就依你!”
明明是攸关一国未来储君的国家大事,从一个垂危老人口中说出来,似乎就只剩下对一个儿子的偏爱。
“拟旨去吧,朕将皇位让与……二皇子李轩璟,敕封靖王李轩昊为摄政王,有监国之责!”
言下之意,就是成王这个皇帝当不当得成还是李轩昊说了算。
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就算完满了,没有人比李轩昊自己更清楚,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他没有一点觊觎之心,甚至更多的是敬而远之。
他的心,永远只在沙场之上,杀伐之中。
下完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圣旨,皇帝在李轩昊的搀扶下回光返照一般,竟然走下了床。
从床底的一个小暗格子里拿出一卷画轴,堂堂一朝天子,曾经喝令五州的帝王,如今就那么散着一头白发坐在脚踏上,苍老的手缓缓打开画轴。
画轴之中一个年轻女子正抬手侍奉一株牡丹,她的身后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女子的手掐在花心上,微笑着,似乎要回头看迎面走过来的孩子。
李轩昊双眸骤然一紧,那画上的女子,正是他的生身母亲,前皇后。
“母后——”
十几年了,皇帝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这个称呼,无神的双眼看一眼跪在身侧的靖王。
从他立了大皇子的生身之母为皇后后,李轩昊便从没有叫过这个称呼,即使大婚请安之时,也不过称一句皇后,若是气急,还要尊称一下皇后娘娘。
老皇帝知道,在自己这个儿子心中,母后只有一个,就是画上的这个女人。
抚摸着画上之人精细的脸颊,老皇帝双眸定定出神,似乎沉浸在无边往事中:“皇后啊,朕就要来陪你了,昊儿长大了,我们的两个儿子里就他最像你了,可惜他的脾气也像极了你,对这天下,对皇位,没有半点贪恋之意。”
皇帝又咳嗽几声,几滴血顺着嘴角咳出来,方才的回光返照似是到了尽头,他的眼里越来越没有神采,终于再没有支撑下去的力量,抚摸画轴的手永远的捶了下去。
李轩昊低泣一声,头重重磕在地上,无声的泪水肆意流淌。
不过是南下收复边疆,再回来,他最亲的人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
“李轩骅!”
咬着牙,双目中迸发着灼灼的恨意,仿佛不将那人碎尸万段就不足以平复心头之愤似的。
李轩璟流着两行清泪走到靖王身侧,搀扶起跪在地上的靖王:“我知你伤心,但是轩昊,你该清楚,我们沉浸在悲痛中一时,天下百姓就多受流离之苦一分,为了避免夺嫡之事血染宫墙,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发布诏书!”
李轩璟的声音沙哑,明显是在压抑心口的悲痛,李轩昊常年征战在外,他对付皇后一党孤军奋战,早就练就一身城府,老练的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稳重。
李轩昊点点头,他明白二皇兄说的都是对的,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李轩骅觊觎皇位已久,这几日皇后把持朝政,他们策反了宫中禁卫,虽然我们有父皇的诏书,但若兵力不足以抵抗禁军,这份诏书恐怕连昭告天下的机会都没有。”
李轩骅之所以迟迟没有登基称帝就是因为皇帝玺印不在手中,而他们翻遍皇城也没找到皇帝的藏身之所。这才给了李轩昊反攻的机会。
双眸一瞪,心内所有哀伤顷刻间化作仇恨利剑,他咬牙道:“纵然禁军十万,我幽云十八卫足以!”
幽云十八卫做的向来是取巧之功,以少胜多的关键就是要先取上将首级,乱了军心,禁军就是一盘散沙。
到时候十万禁军就如同十万只蚂蚁,还不是任凭他宰杀。
用幽云十八卫特有的暗号,李轩昊像高空中发出一只暗箭。
顷刻之间,十八人齐刷刷跪在地上,新补上来的黑御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白净的脸庞清澈的眼眸掩饰不住嗜血的兴奋。
“一个时辰之内,我要听到禁卫军头领横死的消息”李轩昊开口,就像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把他的尸体挂在宫门口,一定要所有人都能看见!”
“是!”黑御领命先行下去。
李轩昊继续吩咐丁毅:“把统领的人头给大皇子送去吧,我回京还没给大皇兄送上一份合适的见面礼!”
丁毅抬头,王爷阴沉的脸色中没有半丝感情,他不敢问缘由,只好领命下去。
从桌上拿起成王刚刚拟好的两份名单,一张短一些的交给黄御和白羽:“这个上面的官员,给我父皇陪葬”拿过另一份较长一些的名单:“这些还算有用,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我要他们今天做一天瞎子聋子。”
直到现在,所有人才恍然,原来皇帝殡天了。
身为靖王暗卫,他们的主上只有靖王一人,是以谁坐在那个皇位上他们并不关心,只是按吩咐办事。
待所有人退下,成王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幽云十八卫出现,原来这就是祖宗留下来的宝贝。
靖王就坐在普普通通的一把椅子上,那把椅子他坐过很多次,可是只有李轩昊坐在那发号施令的时候,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势不可挡的威仪,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臣服。
李轩昊下完指令,房间里再一次剩下他和成王。
身体仿佛一下子没有力气一般,瘫在椅子上。
这时只见成王撩袍竟然跪在李轩昊面前,李轩昊先是一怔,忙起身一同跪下:“二皇兄,你这是干什么?”
“皇兄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成王眼中染上一层惶恐,在李轩昊不解的注视下开口:“难道你不疑惑为什么我的近卫要强行带你去成王府见我,而我却在皇宫?”
李轩昊这才回想起初时的一幕,他的确是甩开皇兄的近卫才来皇宫的,那么其中到底有何变故呢?
“开始大皇子并没有直接逼宫,而是借口我联合你起兵谋反,以勤王的名头把父皇软禁起来。”李轩璟解释。
“直至今日,父皇都不是完全信我,要不是你大军驻扎在南疆,单枪匹马的赶回来,恐怕父皇连你都不信。也是今日,我方知,随侍多年的近卫,其实一直都是父皇的人。如果当时你在抗旨在先的情况下,不顾父皇安危,先进了成王府的大门,我在宫中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
凄苦一笑,李轩璟不无后怕:“此时哪还有什么大昭的皇帝,你见到的恐怕就成一副尸首了。”
李轩昊目光僵直,脸上血色褪尽,脊背发毛一身冷汗。
从在南疆接到圣旨的一刻开始,他就走在锋刃上,步步惊险。真的哪怕行差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刚刚那个还跟他讨论生母转眼间撒手人寰的老人,在自己踏进这间暗室之前随时都有可能杀了自己。甚至,哪怕是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个决定,他和成王都可能身首异处。
这便是皇帝,这便是天子,他可以掌控人心,但决不允许别人有半点迟疑半丝忤逆,更遑论背叛。
这样诡谲的皇宫真的不适合他,此刻靖王无比庆幸,自己甩开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包袱,还可以遵从本心的过属于他的生活。
可是世事弄人,谁也料想不到,最无意于皇位的那个人,终究有一天还是要坐在那个困累他一生的位置上。
这是最消弭的一场宫变,李轩骅并没有迎来臆想中的千军万马,杀伐的血流成河。
首先那个被他收买的禁卫统领身死,身体被挂在宫门口示众,军心一下散了,他还来不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人头忽然出现在他的案前。
皇后宫中一下子再送不出一点消息,之前说好的朝臣也仿佛一夕之间销声匿迹一般,没有半个人站出来。
他以另外一种孤家寡人的形态被孤立的御书房中,等到御书房的大门再度打开,已经是风息雨消的另一个时代。
直到翌日清晨,夜浅夏就披着一件披风站在成王府的大门口,翘首忘了一夜。
东方渐渐发白,鸡啼破晓,晨光微凉。那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缟素而来。
丧钟响了整整一个早上,每一声都沉重的仿佛夯机打在人心上。
他的面容里带着疲惫,手心冰凉。浅夏从小竹子手里接过披风披在李轩昊身上,拉着他的手说:“我们回家!”
他木然的走在她的身后,任凭那一双无骨的手,把自己牵向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