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结束,看看时间已经是五点过了。邓小甲纠结万分,终于还是决定回单位去处理一下明天开庭的事。
虽然明天的案子南院长是主审人,她只是去坐坐台当当雕像。可是,以南院长的监工作风,要是自己在法庭上问不出来几个实质性的问题,下来一顿骂是少不了的。
想起这段时间的悲催生活,她忍不住扶额。南院骂人的功力和他的民商法造诣一样深不见底,不带一个脏字却能骂到她脑袋开裂脑浆化成氨基酸灰飞烟灭,而且她毫不怀疑南院挑她的毛病可以一年不带重样的。
她打了个出租回到法院,已是下午六点,同事应该都已下班,可走到法院门口,她却发现一堆人三三两两出来,仿佛才下班一般。
邓小甲囧,什么情况?今天集体加班?
看到庭里的书记员小蔡从身边经过,她忙拉住她,问:“肿么了?怎么你们现在才走?”
小蔡星星眼,双手猫爪子一般捧着自己的脸,一脸的花痴:“田老师的讲座完了,又被围着问了起码一小时问题,可是南院长强制喊停,太没有天理了。”
接着又说:“我还问了两个来着,田老师都回答得好详细,声音也苏得要命,人又帅,怎么办?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他了。”
说完,迷妹带着满脸的蜜汁微笑飘然而去,留下一脸懵逼的邓小甲原地呆立。
好半天,邓小甲才发出“嗤”地一声,很有些无语。以前在学校里,田大帅上个课都有无数迷妹围观,看来现在风采不减当年啊。
邓小甲当年懵懵懂懂,只记得那时候田正言是无可争议的男神级别人物,功课好身材好运动好成绩更是好到爆,她们寝室好像也有组织去围观过。
不过,那时候的邓小甲把田正言视为假想敌,一心想要赶超他,还吼着“王不见王”,自然不会去当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迷妹。
直到田正言已经离开学校,她才发现,她竟然完全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年少轻狂的岁月,确实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妄想超越天生就适合搞学术的牛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这块料。
果然,田大牛年纪轻轻已是业内翘楚,自己还是司法民工,最可怜的是,居然被迫从刑事条线跳到民事条线,真到了同一个领域,才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自嘲地笑笑,她转身进了办公楼,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浏览电子卷宗。终于看完最后一个字,她疲惫地揉揉眼睛,轻轻吁出一口气,心里畅快了几分。
弄明白了这个案件争议的焦点,对案情也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明天到庭上根据庭审情况提几个问题,想来不会是什么难事。
放下心中大石,她心情很是轻松,站在窗前透过玻璃欣赏着楼下院子里的夜景。
已是初冬,雒都城里到处都是金黄的银杏树,那灿若云锦的叶子像金色的风铃一样垂挂在枝头,待寒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再冷一些,树叶落下铺满地面,厚厚的一层更是不可错过的美景。
法院里也有好几棵大大的银杏,离她最近的那棵,染上楼里冷白色的灯光,一抹金黄竟有些炫目,让她有瞬间的恍神,只觉得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一般。
梦里一遍遍跟她说着话的男人,最近又似开了新副本一般,竟腾挪到她单位的银杏树下来了。
银杏树下,他穿着黑色的大衣,寒风卷起金黄的银杏叶扑在他身上,漫天的金黄里,他嘴角的笑那样温暖,宽阔的怀抱却更暖。
这个场景在她梦里也已经出现了好一段日子,又是看不清的面容,又是穿髓透骨般的思念,让她在经过银杏树时经常会忍不住失神。
她使劲摇摇头,将这些模糊的画面清理出脑海,长吁短叹一番,又开始自言自语:“MD智障,果然是内分泌紊乱开始想男人了,看来回家得多吃点狗粮了。”
已是快九点,肚子很有些饿了。邓小甲打开手机音乐戴上耳机,随手收拾了几本最近要加紧看的书抱在怀里。
待下了楼,她抬头望望玻璃天井上的一片黑沉沉的天,脚下步履轻盈,三两步就出了楼梯厅,正要从大门出去,却被门口立着的背影吓了一跳。
左侧一人穿着法院黑色制服大衣,不是太高,背影也清瘦,不过凭这几个月挨的骂,邓小甲不用眼睛看就靠鼻子闻,也知道那是南院长。
看到南院长门神一般立在她下班的必经之路上,邓小甲直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下去。
她摘下耳机,捏在手里,轻手轻脚想要缩回楼梯间,却又一眼瞥到门边硕大的植物,心里一喜,不由自主脑补着“这棵树好大,正好可以挡住我”的台词,轻移脚步想要跑到后面藏起来。
然而已经晚了。南院长虽然没发现她,自动感应门却已锁定她的身影,刷一声的开门动静让南院长微侧过头,只一眼就瞥到鬼鬼祟祟的邓小甲。
南院长出声:“你下午又跑哪里去疯了?”
见行踪败露,邓小甲低眉顺目挪到南之君身侧,低垂着头老老实实回答:“我去政法委听司法改革的讲座去了。”
南院长还是波澜不惊却让她肝颤的声音:“你已经入额了,多研究点业务,比听主要取决于顶层设计、你完全没有发言权的司法改革问题要好得多。以后别再不分轻重了。”
顿了一顿,又是一句:“下去吧。”
邓小甲脚下一软,差点弯腰低头给他唱个喏,却也忍不住低低答了声“是”,一路小跑着逃开。
经过他们时,她飞快地侧眸,偷偷瞟了眼南院长身边俊朗却有些面生的男人。
他身材瘦高,深蓝色的大衣里是深色的西装,也微侧着脸,手握成拳头掩住了唇,眼角略有些笑纹,眼里尽是笑意。
只一秒邓小甲就想明白,这人是在嘲笑自己这副没出息的小太监模样吧!
她有些不服气地噘着嘴轻哼了声,却也不敢停留,脚下步履匆匆。
背后传来两人的交谈声。
“你这次是决定要长期留在阜南了?老师不是一定要留你在帝都吗?”南院长声音依旧有些低哑,却不再那么冷冰冰。
那男人回答:“我想趁着年轻多走点地方。”
他清浅的声音略停了几秒,又远远传来:“以前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过觉得阜南这地方人杰地灵,说不准会找到我想要的。”
又是南院长难得一见略带笑意的声音:“从我认识你开始,就听你说在找东西。怎么着,去了那么多地方还没找到?你到底在找什么?”
那男人似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在找什么,只是觉得有时候离得很近,有时候又很远,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错过。”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邓小甲收敛心神,再不想偷听这奇怪的对话。再走出几步,她突然心念一转,推断出这男人大概是谁。
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生、瘦高、英俊,和南院长貌似很熟的模样,该不会就是她大学时期的假想敌,田正言?
她停下脚步,瞪大眼睛侧过头,想好好瞻仰一下当年她努力追赶却始终难望其项背的业内牛人。
却不料,他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看不真切,只是那双黑得透亮的眸子,竟让她似堕入梦境一般,有些移不开眼。
他似乎也在看她,视线投过来的角度直直对着她的方向,似毫不遮掩。
邓小甲心里咯噔一声,忙转过头,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一边跑一边感叹着,最近着实有点背,偷看帅哥总是被当事人发现,只是幸好这人没有像之前缪可言那样给她再来声揶揄的笑。
匆匆跑过一个转角,隔绝了背后的视线,她微松了口气,抱紧怀里的书,向大门的方向走去。
视线再次对上刚才让她神思恍惚的那棵银杏树,突然间,她一次次在寻找着的树下那模糊的身影,在脑海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她呆呆立在原地,耳里仿佛听见海面冰块开裂的声音,记忆深处的暗涌裹挟着沉睡已久的一幅幅画面向她袭来,瞬间将她淹没在铺天盖地又刻骨铭心的曾经里。
路边梧桐树下他沉沉睡去,那曾让她失神的侧颜。
树影下,他眼里的温柔倾泻而下,微微低着头问她:“如果你不讨厌我,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暖橘色的灯光下,他抹去她的泪水,宠溺又放任的语气:“反正我天生劳碌命,背上再多背一个你,算不得什么。”
黑暗中,他温柔专注的眸子熠熠生辉,说着:“我等你等了好久,以后,我们都不分开了,好吗?”
银杏树下,一片片金黄色树叶落在身上,他拥着她轻笑着:“准备好了吗?明天你就是我老缪家的媳妇了。”
车里,他疲惫地闭上眼睛,脸色苍白地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有些累想睡一下,到了家你叫醒我,好吗?”
最后,就是电梯间里,他向右她向左的生离死别……
那些如梦似幻的画面,锤击着她的心脏,那熟悉的钝钝涩涩的痛让她再一次笃定,她曾经以为是梦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手也止不住有些颤抖,她再也抱不住怀里的一沓书,任由它们像眼泪一样砸落在地。
原来是你,我心里那块总觉得谁也填不满的空隙,原来是因为缺了一个你。
那时候,在寂寞中快要倒下的我,看着你的身影一步步走近,又一步步远去。
你离去时候那刻骨铭心的痛,像是从我内心长出的锋利爪子,毫不留情破胸而出,轻易捏碎我所有理智和希望,只想用手中的所有换一个有你的明天。
好在,一切重头来过。
原来,你就是我年少时候想要追逐的背影,就是我梦里那个清晰又模糊的男人,也是我曾经拥有却又猝不及防失去的痛。
可是,那个曾熟悉无比的名字却已经不再属于你。那些像是做梦却真实发生过的画面,是否也同样尘封在你的记忆里?
你还是你吗?你还记得我吗?还记得我们曾经交错的目光,还有我们紧扣着的十指吗?
她蹲下身子,狠咬着唇忍住不哭出声,却终于在一片夜色中哭到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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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夜风吹过,冷风掀起她的大衣钻进颈脖,胸前被泪水濡湿的毛衣再挡不住寒意,邓小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心间有些钝钝的痛渐渐消散,人却又开始恍恍惚惚起来。
等她回过神来再回头时,巍峨耸立的大楼前,却再没了人影。
邓小甲忙抹干净脸上的泪痕,跑到楼前屋后好好找了一通,却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略有些失望,不过转瞬又振作起精神。
急什么,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找到了,知道他姓谁名谁,还知道通过南院长能找到他,已经够了。
可她笑到最后,还是忍不住缓缓叹了口气。
田正言,这次他换了这样一个名字,又从大老板成了知名学者,自己仿佛跟他的差距越来越大。
如果他并不记得自己,哪怕她死皮赖脸倒追,可是业内大牛田正言,还会再青睐她这株小小的毒草吗?
好容易忍住心底欣喜中夹杂着惶恐的杂乱情绪,她慢慢走回书散落的地方,一本本捡起来。
最后一本离她有些远,她抱着怀里三四本书,吃力地蹭过去,弯下腰拾起那本沉甸甸的大部头摞在最上面,再抬头时,面前已经站着一个人。
田正言长身玉立,盯着她手里红色封面的那本书,皱着眉头声音里满满的嫌弃:“《民法学说与判例研究》?入门级的书,你到现在还没看完?你的脑子呢?”
他染着楼里灯光的轮廓,渐渐和她记忆里那个人的脸重合起来。
见邓小甲呆呆的,他又轻笑着开口:“你今天怎么没骑车?”
她脑中轰的一声,还有些怔愣,下意识回答着:“今天要去政法委听讲座,所以没骑车。”
他勾起嘴角,微侧着头似有些责怪:“你怎么不来听我的讲座?你民法基础这么薄弱的,怕是挨了我师兄不少骂吧?”
邓小甲依旧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却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怀里才捡起的书又散落一地。
他似有些嫌弃地微眯起眼,忽然抬臂摇摇手里的盒子,问:“又是只顾加班没吃晚饭吧?半熟芝士挞,我刚去买的,现在要吃吗?”
邓小甲傻傻地接过他手里的盒子,只觉得鼻端眉间不受控制的一股酸涩,瞬间泪眼模糊,却还拼命睁大着眼睛,想要将眼前这个人的模样再次深深扎入脑里,再也不能忘记。
他上前一步,抬手似要抚上她的脸颊,却突然落下捋了捋她垂在肩头的长发:“别再剪短头发了,你还是没有刘海更像法官。”
出于和他犟嘴的本能反应,邓小甲吸一吸鼻子,努力让声音保持镇静:“什么像法官,人家现在已经是法官了。”
他微微低着头,声音轻得似自言自语,却又让她无比笃定他是在和她说话。
他在她耳边轻声问着:“我找了三十几年,刚刚才想起来,原来我在找一只小野猫,你知道它去了哪里吗?”
邓小甲终于点点头,好容易才忍下去的泪意瞬间喷涌而出,再次哭得抽抽搭搭。
眼前的人微微笑着也不劝她,只蹲下身子捡起那些书,用一只手就轻轻托起,立在她跟前,好一会儿,皱了皱眉:“我还没死呢,你别哭丧了。”
邓小甲倔强地抬头,抹掉一把泪珠,唇角翘起,哭过的眼睛一圈圈红肿着,却挡不住眸子里水润晶亮的光。
她依旧是软软糯糯带着鼻音的声音,却是咬牙切齿的语气:“你要再敢留我一个人,我就真扒掉你的唐僧肉吃进肚里。”
他愣了愣,眉目舒展着,手轻轻拨弄着她的长发,只答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