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
沿小泱2017-05-05 17:134,222

  夜色如墨,寒风骤起,将破败的院门吹得更加腐朽不堪。几个粗使嬷嬷打院子里匆匆走过,为首的身板略宽些,穿着件青布褂子,袖子挽到一半,手里提着个食篮,往最里面的屋子里走去。院子里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味道,身后跟着的稍年轻一点的嬷嬷小声道:“可真是臭,也不知老爷叫那个东西过去干什么,怪吓人的。”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惊呼一声,凑到为首嬷嬷的耳边:“该不是要…”“王贵家的,少说几句。”青衣嬷嬷有些着恼:“叫旁人听了去,饶不了你。”叫王贵家的忙噤了声。待走到屋门前,里头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圆脸丫头,接过青衣嬷嬷的食篮,又往里走。过了半晌,她提着空了的食篮出来。青衣嬷嬷接过来,对圆脸丫头道:“老爷吩咐,把人带到房里去。”“是不是要…”圆脸丫头也是一惊。“咱们不用知道。”青衣嬷嬷叹了口气,招呼王贵家的:“过来,把人弄过去吧。”屋子里点起了灯,亮堂了些,王贵家的捏住鼻子,过了很久才看到一个坐在木盆里的东西。看到那东西的第一眼,她几乎要吐了出来。这些日子,虽然她每天都跟青衣嬷嬷过来送饭,却从来没看清过里面人的样子。木盆里的东西,已经不能称作是一个“人”了。她的四肢都被人砍去了,只有一个囫囵的身子杆儿溜溜的抵在木盆中。头发披成一团,上面泼洒着一些秽物。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女子的摸样。青衣嬷嬷看着,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她虽然不知道这女子到底是什么人,不过落到这般田地,也实在是令人唏嘘了。更何况今日老爷突然吩咐把人领出去,结局大半凶多吉少。王贵家的心中惊骇恶心至极,却又不敢违抗命令,便硬着头皮,端起木盆往屋外走。那女子也柔顺,并不挣扎哭闹。像是已经睡着了。按吩咐将木盆放到老爷的寝房,王贵家的心中还在嘀咕,老爷把这么个骇人玩意儿放在屋里是什么意思?冷不防那木盆里的女子睁开双眼,正巧与王贵家的实现碰了个正着。说来也怪,这恐怖至极的女子,唯有一双眼睛是十分美丽的,妩媚生情,便又一尘不染,剔透的如同玉骨山山涧中流淌的溪水,冰冷动人。王贵家的怔了半晌,才扭头逃也似的离开了屋子。蒋阮缓缓睁开了眼睛。长时间呆在黑暗的空间,她对面前的明亮有些无所适从。待想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又不禁惨然一笑。她是兵部尚书的嫡长女,曾经的阮美人,如今却被人做成了人彘,永无出头之日!她又想起自己十六岁,进宫前父亲的话:“阮儿,你既入宫为妃,便有我们整个赵家在你身后,无需担忧。”她的妹妹握住她的手拭泪:“阮儿,你是素素的恩人,纵然是死,我也难以偿还这份恩情。”而他,握住她的手:“再等等,再等些日子,我便许你一个明媒正娶的身份。”可如今,她的父亲已经擢升为辅国宰相,官拜一品,她的继母,也早已是宰相夫人,妹妹母仪天下,那个人登基为皇!他们已然将她抛之脑后,甚至于,弃而杀之!五岁的时候,生母早亡,哥哥战死沙场,姨娘抬为继室,有路过云游道士算出她八字克父克母,蒋阮被送进乡下庄子。待十四岁及笄,终是念她是自己亲身骨肉,蒋权将她接回府上。不久宫中传来消息,新晋的选妃名单中有蒋家小姐。皇上怀疑蒋家勾结八皇子,此时召人入宫,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为了牵制。蒋府只有两位嫡女,蒋素素身子不好,性格更是柔弱单纯,皇命不可违,蒋权一声令下,蒋阮进宫,成为阮美人。她纵然再逆来顺受,也无法忍受委身皇帝身下,在花一样的年纪进入深宫开始枯萎。不是因为八皇子一直细心安慰她,她早已在深宫中一根白绫自尽。自小到大,除了死去的哥哥和母亲,从未有人这般安慰体贴,她芳心交付,平静下来,甘心在宫中作为蒋家和他的一名棋子,传递消息。谁能料到,一朝逼宫,皇帝惨死,他们却将她囚禁起来,污蔑是她杀了皇帝,给她安上一个祸国妖女之名!当她站在台阶之上,看到她的父亲冷漠的眼神时,她终于明白,她成了弃子!狡兔死,走狗烹!被关在暗牢里,被人救走,以为逃出生天,才是噩梦的开始。她清丽若仙的妹妹,一边浅浅笑着,一边眼睁睁的看着她被人砍去四肢,做成人彘。她绝望不甘愤怒,可是却听到仙子一样的人说:“姐姐知道,小妹平日最喜洁,一粒沙子也是容不得的。姐姐这粒沙子,小妹已经容忍十几年了,如今,也到了拔掉的时候。”她微笑着,补上一句:“八皇子,要立我为后了。姐姐没有享到的荣光,小妹便替你享了吧。”痛到了骨髓里,才知道什么是麻木。蒋阮实在想不出蒋素素如此恨她的理由。蒋素素却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笑道:“姐姐的母亲不是将军府的千金小姐么?姐姐不是仗着这个身份,不把小妹看在眼里吗?可惜啊,可惜,”她托着腮,歪着头道:“将军府已经在昨日,因谋反的罪名,于午时处刑。”她盯着长安,一字一顿道:“一百零三口,满门抄斩。”蒋阮只觉得五雷轰顶,心神巨乱。将军府是她的外公家,虽然母亲当年执意下嫁蒋权,惹怒赵大将军,从此断了联系,可是毕竟血浓于水,怎能不心如刀割!她死死瞪着蒋素素,对方却只是讥诮一笑:“姐姐这就恼了?不急,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姐姐,日后相见便是。”于是蒋阮便被送到了一个昏暗的屋子里,挣扎了度过了几日,直到今天,又才看到了光明。门“吱呀”一声开了。三间青瓦红墙房,宽敞的农家院中地上覆了厚厚一层积雪,看家的大黑狗踱到门口,懒洋洋的吃一口破碗里的骨头,似乎被冷气冻极,又缩回窝中。正是大年三十,门口贴着五谷丰登的彩色年画,屋檐下垂着三只大红色的胖灯笼,外面传来爆竹的声音,屋中人言笑晏晏,适逢一年年夜饭的时辰,虽是农家菜,八大件却也做的讲究,荤素搭配,香辣豆豉蒸鲈鱼,老佛爷红烧肉,茶香烟熏鸡,五彩茄丝,羊肉大葱饺子,祈福喜虾,四喜丸子,金玉满堂。旁边摆着一壶酿的极醇厚的高粱酒,显然主人家家境富裕。这边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与此同时,农家院最里间偏僻的一间院子冷冷清清,唯一的一间房中,屋中烛光昏暗,似乎马上就要灭了。一个个子高高的梳着丫鬟髻的年轻姑娘坐在屋前,小心的往火盆中添柴。屋中狭小,火盆添了柴燃烧起来,立刻发出一股刺鼻的浓烟。另一个身材娇小些的丫鬟连忙跑过来,随手拿过地上破旧的蒲扇小心的扇着,斥道:“连翘,你小心些,姑娘身子还未大好,呛着了怎么办?”连翘撇了撇嘴,神情愤愤,却仍是压低了声音道:“我倒是希望一点烟也无,今日我去找那张兰家的,不说银丝炭,就是普通的炭块,她倒好,推说这几日用度多得很,仓库里没有炭了。我呸!蒙谁啊,如今年关,家中怎会没了炭,无非是仗势欺人,若不是如今姑娘还病着,不敢令她担忧,我非抽她两嘴巴不可!”“你…”扇扇子的丫鬟叹了口气:“你且收收倔性子吧,这家人纵然欺人太甚,咱们如今却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真起了争执,吃亏的还是姑娘。”连翘鄙夷的看了她一眼:“白芷,我真不知你竟然这般胆小。这家人是个什么身份,咱们姑娘又是什么身份,不管姑娘发生了什么,依姑娘的身份,就断不能让这些下等人欺负了去!”白芷摇头:“你我都是姑娘的丫鬟,我难道不想姑娘好?只是京中迟迟不来消息,不知姑娘还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日子短了还好说,可你看如今已经是第四年了,老爷可有差人来过问一声?若是还要长长久久的住下去,你与他们起争执,最后受苦的还是姑娘。”连翘不做声了,半晌,才低低道:“莫非就这样让人白白欺负了不成?”白芷只低声叹气。屋中又陷入沉寂,只有柴木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零星声响。两个丫鬟兀自扇着手中的扇子,无人注意到床上的人已经醒来。蒋阮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白芷与连翘的交谈自然也一字不落的进了她的耳朵,三天前从榻上醒来,她发觉自己竟然回到十年前,前世种种像是一场午后春梦,只她自己知道血海深仇不是一场梦就能消散的。既然老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也会毫不客气的收下,好好利用。三日前她从榻上醒来,白芷和连翘大大松了一口气,自落水后蒋阮已经昏迷了十多日,大夫来过都说无力回天,张兰家的甚至都出门打听棺材后事了,谁知她又醒了过来。连翘握着她的手大哭一场,直说老天保佑,蒋阮却眯起了眼。死过一次,前世种种非但没有烟消云散,反而记得无比清楚。四年前母亲去世,云游来府上的道士一眼便算出她八字极硬,克夫克母,实在是天煞孤星之命。蒋权本想将她送进家庙,一身青灯古佛,正是蒋素素跪下来求情,蒋权才改变主意,将她送进了乡下的庄子。正因为此事,蒋阮对蒋素素从来存了一份感激,如今想来,在这里受人欺凌,全都是拜蒋素素母女所赐了。庄子交给张兰一家打理,张兰此人贪财吝啬,又极为凶悍,平日里没少指桑骂槐侮辱蒋阮。张兰的丈夫陈福更是好吃懒做,整日酗酒的赌鬼。这两人有一儿一女,儿子陈昭好色至极,女儿陈芳尖酸刻薄,蒋阮来的时候带的不少首饰珠宝,不是落入张兰手里,就是被陈芳骗走。十几日前蒋阮不慎落水,也是因为在池塘边陈昭对她动手动脚,蒋阮不堪受辱自己跳入水中。陈昭见闯了祸忙逃走,等连翘和白芷叫人来将蒋阮救起来后,蒋阮已经不省人事。正是寒冬腊月,池水冰凉刺骨,加上这几年在张兰苛刻下蒋阮的身子越发虚弱,受了风寒如同雪上加霜,立刻就重病一场。蒋阮记得很清楚,当初自己醒来并没有这般早,醒了后就落下病根,更重要的是不久外面就有风言风语传来,说她小小年纪便会勾引男子,千金之体不自爱,主动勾引陈昭不成才掉入水中。想来也是张兰的手笔,倒是把所有的污水都推到她身上,拜这盆污水之名,日后蒋阮容貌见长后,也才落了一个妖女的名头。如今她醒的倒早,风言风语也还尚未传出,想必张兰还没有想到此处,倒是可以趁此送她一份新年贺礼。在这个任人欺辱的庄子上过下去,是没有未来的,四年后被当成一枚棋子送进宫去,也是她不能忍受的。而被人白白讨了便宜去,也不是她的目的,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陈昭就是第一个开刀的。蒋阮看了看窗外,屋外爆竹的声音隐隐绰绰,只有三人的屋中显得更加冷清。她慢慢坐起身来,白芷听见她起身的声音,忙跟真站起来迎上去,道:“姑娘醒了,可有不适的地方?”蒋阮摇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大约是戌时。”白芷道。连翘把扇子放下:“姑娘可是饿了?奴婢去厨房端些吃食来。”到庄子上养着的小姐夫人多半都是戴罪的,但也毕竟是主子,除非特殊关照,也不至于过的如此潦倒,连个下人都比不上。年三十饭食也不曾早早送来,实在是令人深思。蒋阮还未回答,便听得门叩叩的响了起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外边道:“姑娘,奴婢来送年夜饭了。”连翘一愣,蒋阮道:“进来吧。”门便吱呀一声,从外边进来一个穿的十分喜庆的丫头,手里提着个食篮,笑盈盈道:“兰婶婶吩咐奴婢来送吃食,姑娘也吃些吧。”白芷见蒋阮半天未动,疑惑的低头,正看见蒋阮眸中有眸中情绪一闪而过,转而抬起头,微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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