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沿小泱2017-05-05 17:1210,335

  某个夏天,我从老妈那里听到张子越要结婚的消息。老妈一边铲着锅里的土豆丝,一边说:“珉珉啊,楼下的张子越要结婚了,你知道了吗?”

  我当时正使着全身力气嚼着一块牛筋,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没控制住,狠狠咬在了舌头上,眼泪哗地就滚落下来。疼死了!老妈径自说:“我们和张家这么多年邻居,我和你爸当初来这里工作的时候,张子越才五岁。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懂事,长大了工作也好。他女朋友你见过吗?听说是个?”

  我抹着泪水,大舌头道:“不是,是在广告公司做事。”

  “总之啊,你王阿姨是放下心来了。”老妈挺高兴的,“你说我们送什么的好?光是封红包不够意思嘛。”我不坏好意地冷笑:“结婚礼物,那还不容易。我们谢家祖上传下来的春宫图卷,拓一份送过去最合适。”

  老妈挥舞着锅铲要揍我:“小小年纪,不学个好!这话是你女孩子说的吗?”

  我歪着嘴笑,边笑边觉得舌头疼,“都要结婚了,还怕什么锌传宗接代,天经地义的事。咱们是什么人?咱们可是中医世家谢氏。”

  “谢家百年名声,我看就要败在你手里。”母亲大人怒瞪我。

  我?我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但没有继承到老妈的瓷白皮肤和老爸的高挑个子,连谢家人骨血里学医天分我接的也不多。当初会学中医,也是因为文科成绩太差,又没有其他喜欢专业而来的一个顺水推舟。

  不知情的外人听说了,都会夸两句:“怀珉志向高远,是要继承祖先的衣钵,发扬光大吧?”

  到那个时候我们一家都会傻笑。谢家同辈里六个孩子,三名保送重点,两名出国,在国内二流重点混日子的只有我一个。老妈就常感叹,谢怀珉,你怎么不给我争点气。其实她不该对一个女孩子要求那么高。虽说不蒸包子争口气,但是什么气都要争,早就涨爆了。

  我学医,奉行中庸之道,凡事做到七分好,便自我满足了。头名人人争,不缺我一个,人家有甘愿做绿叶来衬托鲜花的牺牲精神。

  谢家是中医世家,传到我们这两辈,也有叔伯堂兄学西医。我爸坐镇爷爷传下来的诊所,从我出生那年开始,也有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我想,我爱张子越,恐怕也有二十一年了。张家是我们的老邻居,三次搬家都与我们比邻,这不是普通的有缘分。张子越大我六岁,我拖着两道鼻涕的时候,他都已经是少先队员了。大人都说小孩子没记忆,我却清晰地记得正太时期的张子越都已经俊秀高挑,惹人注目。倘若那时候有大人问我,我一定会说,若得子越,必以金屋藏之。可是没有人这么问我,我也没能力造一座金屋子藏他一个大活人。所以我默默暗恋他这些年。

  张子越博士毕业后研究核物理,交谈后感觉我们芸芸众生的小命其实全掌握在他们这些知识份子的手心里疯狂角色。他那时已是榜上有名的精英人士,英俊挺拔,风度偏偏,追求他的女孩子漂亮得可以去选红楼梦中人,多得可以组成一届世界杯。张公子似乎还一个都瞧不上,东挑西捡像是皇帝选妃子。

  看到这架势,我更是想都不敢想了。前面说了,我这个人很容易知足,饭都只吃七分饱。张子越当我是邻家小妹妹,这独一无二的身份是用二十年比邻换来的,别的女孩子还挤不到。我不抱非份之想。

  可是晴天一个霹雳,张子越突然决定跟现在交往的这个李嫣结婚。初恋情人终于成了别人的丈夫,邻家小妹就此是陌路。

  这位李嫣我见过,可不是王菲和李亚鹏的千金,而抒告界一名精英,白皙漂亮,堪比广告,同张子越站一块,人人称道。精英配精英,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妖精。张子越肯结婚,张家乐坏了,连我爹妈都跟着高兴,好像嫁的是自己家女儿一样。伤心独我一个人,还不能表示出来。人们都觉得恋爱失败是一种耻辱,由个人综合指数不高导致,其实不知道只是荷尔蒙在作怪。

  总而言之,我失恋了。偏偏放暑假,我除了家里无处可待,还得天天强颜欢笑。晚上关了灯,泪水在黑暗里流。初恋的甜蜜和苦涩只有自己知道。我无数次期望着突然有一天,张子越敲开我家的门,对我说:“珉珉,我想明白了,我喜欢的人其实是你。”

  可是从来没有。张子越看着我出生,看着我穿开裆裤,看着我穿胸衣,他老人家甚至知道我月事几号。我在他面前没有性别,谢怀珉就是谢怀珉,而不是一个春心荡漾的芳龄女孩。

  无论如何,他要结婚了。向秃顶、啤酒肚和痔疮又迈进了一步。而我还年轻,不是吗?

  但是还是伤心。

  这年的夏天出奇的炎热,一向清凉的海边小城摇身变做长江边的火炉。家里诊所生意很好,络绎不绝都是中暑人。老爸乐善好施,效仿古代贤宅在诊所门口免费分发降暑的药茶。

  咱家没儿子,我就是苦力,每天站在门口一边烧水煮茶,一边向游客、路人以及乞丐发放降温神茶。这份工作虽然很高大,但是我的形象却很渺小。有小男孩对妈妈说:“为什么乞丐也送我们东西?”我汗流浃背头发蓬乱眼露红光,把他给吓跑了。回去照镜子,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道镜子里蓬头垢面、一脸幽怨的女鬼到底是谁?我捧着水胡乱洗了一把脸,把头发扎起来,深呼吸。“打起精神来,谢怀珉。你不难看,也算能干,还是有很多男人以能娶到你这样的老婆为目标而奋斗的。让张子越成为过去吧。”我推开洗手间的门。张子越带笑的脸跃入我的眼帘。我浑身寒毛倒立。刚才的话他听到了?那还了得?天杀的,站哪里不好,干吗站在厕所门口?

  我语无伦次:“我刚才……太热了,热晕头了……”张子越笑道:“珉珉,你干吗那么紧张?我只是下班路过,拿点感冒药,顺便接你回家。”

  他温柔优雅,一如往常。我仔细端详,没有看出什么端默稍微放下心来。

  我问:“家里谁感冒了?”我熟练地拣好药材包起来。张子越看着我的动作,问我:“珉珉将来毕业,会回来继承这间诊所吗?”“应该会吧。”我说。其实在我少女式的幻想里,我继承了这间诊所,而张子越成了我的丈夫。白天我给病人看病,晚上同他在露台一起看星星。我们并不很富裕,但这样的生活非常温馨。

  可是现在张子越要做别人的丈夫了,我的海市蜃楼崩塌,前途一下又变得模糊起来。

  也许我会去考研究生。女孩子没有出路的时候只有去读书,书山总有路。

  诊所离家近,我们俩慢慢走。路灯点亮,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世界那么大,我们就像两个小孩。那一刻我真希望时间和空间能这么无限延伸下去,直到世界尽头。

  张子越开口:“你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老是若有所思的。”

  我最恨男人这么问。很多时候他们稍微动一下心思就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心碎,可是他们的脑子就是转不过那个弯来。我问他:“你们日子定好了吗?”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笑了笑:“酒席定在九月十九号。”“很吉利的数字啊。新房布置好了吗?”张子越点头,“都好了。你会来吗?”

  我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好半天挤出一句话:“都已经开学了,恐怕来不了……”

  张子越露出失望的表情来。他这个表情真是美丽,我顿时觉得我的缺席是他婚礼上至大的遗憾,差点决定即使洪水台风都要奔赴过来。可是残留的理智及时地封住了我的嘴巴。

  即使来得及,我也不会巴巴地跑去看心上人娶新妇,他们那厢蜜里调油,我在这头独饮苦酒,也太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我们进了电梯。张子越住我家楼下,他却只按了我家楼层的号,想必是先要送我到家。他这人细心体贴,我越想他的好,越羡慕李嫣的好福气。电梯里就我们两个人,尴尬的沉默弥漫着。我侧过头就看到他被汗水浸湿了的领口,前胸也有一片深色的v字水渍。他方正的下巴带着一点青色,挽起的袖子下是结实的手臂。还有那宽阔的肩膀和胸膛。这一切的一切都将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他们将生活在美丽的花园里,把我隔绝在外。

  我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脚下突然一晃,灯几明几灭,电梯喀啦一声停住了。我和张子越面面相觑。电梯故障?

  张子越经验老道,立刻按下了所有楼层的键。然后按铃求救。

  “我们这里是b4栋二单元,电梯升到一半卡住了,你们快来看一下。”

  我估计了一下,这时候电梯应该正卡在十三楼和十四楼之间。

  往上走固然好,若是往下掉,我和张子越的小命恐怕是不保了。

  诸神啊,我好像没有许愿与张君同年同月同日死吧?张子越安慰我:“珉珉不怕,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我倒不怕,横竖有心爱的人做伴。他就不同了,即将做新郎官,人生美好华丽的卷幅才刚刚展开,这就收场,未免太草率。于是我开玩笑,调节一下现场紧张气氛:“子越哥,你这时候最想念的人是谁?”

  张子越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愣住了,“想念?来营救我们的人。”

  什么啊?“你该说,最想念的是李嫣姐。”张子越好笑:“我想念她,对我们被困电梯有什么用?”我说:“你这人真不浪漫,她看上你哪点?”他说:“我怎么知道。这问题只有女孩子才喜欢问。”我鼓足勇气,问:“当初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要结婚的?”张子越想了想,说:“年纪不小了,希望组建一个家庭。”“仅此而已?”

  “那你还要怎么样?”

  “你应该说你疯狂爱上李嫣姐,非她不娶,愿此生与她共度,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你倒帮我解决了喜宴上的祝酒词。”张子越笑看我。我脑子里的爱情在他看来是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而且即使我老得面若菊花,他仍然会当我是当年拖着鼻涕的小跟屁虫。

  张子越忽然问我:“珉珉呢?你都快大三了,也该找一个男朋友了。”我脸红,很不自在:“现在还不想。”“怎么?难道是有喜欢的人了?”我,想想不对,又点头,再想想还是不对,又。

  张子越笑:“怎么那么复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我说:“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大概是我声音太小,张子越没听清,“你说什么?”我憋着一口气,终于不管不顾地喊出来:“我喜欢一个人,从小就喜欢他,好多年了。但是他不喜欢我,他只把我当小妹妹,他现在就要和别人结婚了。”

  喊完,似乎所有的力气也都用尽了。我坐在地板上,低垂着脑袋,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他。电梯里闷热,我的心里却一阵轻松,仿佛放下了千斤大石,呼吸心跳,全部畅通了许多。

  张子越很久没出声,电梯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沉默。当然,他应该知道我说的人就是他。他只是在思考怎么拒绝我才不会伤害到我的感情。

  我的感情?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爱慕是在亵渎他的清雅高华。

  “喂!喂!”对讲机里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有几个人在里面?都还好吗?”张子越清了清喉咙,说:“这里有两个人,目前都还好。”我在旁边嚷嚷:“快把我们弄出去,这里热死了!”“等着!机器坏了,正在抢修。”

  要命,坏得真是时候。

  照例来说,女孩子表白完了就该含羞捂着脸以光速跑赚把对方晾在原地好好体会那番意思。可如今我挑电梯里表白,被困得上不去也下不来,无路可逃。羞到极处反不鞋索性豁出去了。

  “子越哥,我初中的时候起就喜欢你了。我知道自己不好看,也不聪明,配不上你,所以从来不说。你别笑我,反正如今你要结婚了,我说说也无妨。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你也不用回应我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子越哥,我叫你一声哥,你永远是我哥。我愿你拥有你要的幸福。”

  我说完,迎上他的目光,对他一笑。当然那不是色若春晓的一笑。张子越眼睛里闪动着我所不了解的光芒,不知道我说的哪一句话让他动容。他斟酌半晌,慢慢舒展开眉头,说:“珉珉,其实……”

  电梯突然猛地向下一沉。我咕噜滚在地上,心里大叫不妙。“喂,喂……”对讲机里响了两声。电梯的下坠停了片刻,然后就直直向下坠去。

  飞速下降的过程中,我只感觉张子越紧紧抓着我的手。

  当我从失重感造成的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漂浮在半空中,没有实体。

  这一个认知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感情我这是死了?

  四周一片混沌,有一股力量温柔地牵引着我向着一处飘去。我迷茫中感觉自己变做天使,在云层里穿梭。我四处张望,只见我一个人。张子越是否没事,我无从得知。

  “谢怀珉?”有人叫我。

  那声音像足了我们辅导员,我条件反射:“到!”

  一看,四周云雾茫茫,什么人影。

  那声音又突然响起,装模做样地拉着腔调说:“谢怀珉,命格君笔录有误,你命本不该绝,现在给你一个重生的机会,你可愿意?”

  我立刻问:“那张子越怎么样了?我的肉身毁了吗?”

  那声音说:“张子越前世竖光圣僧,这世命格福格都是极好的,你不用替他担心。至于你的肉身,损坏不大,但是你暂时还回不去。”

  我听到张子越上辈子是和尚的时候还想笑,一听到我回不去,又想哭了。

  “那怎么行?回去晚了就要给火化了,即使从棺材里爬出来,那形象也不大好啊。”

  那个声音终于不耐烦起来:“我说谢,你就别挑了。肉身我们暂时帮你看管着,等到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再把你送回去,你先随便找个躯壳凑合着过吧。真搞不懂你们凡人怎么对那具皮囊那么在乎,我八千年了都没个具形还不是照样过下来了。要不是看在你第十二代前世有八世都是尼姑,潜心向佛,我们今天也懒得给你找暂住的肉身。”

  八世都是尼姑!?

  我可从来不知道我和佛祖这么有缘分。

  那声音催促我:“快说,你到底愿意不愿意?”

  我就像一个在圣坛前被逼婚的新娘,咬牙切齿字字血泪道:“我愿意。”

  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念叨道:“你的新身体,是东齐谢太傅四女儿,谢昭华……”

  声音逐渐消散,周围的雾霭似乎淡去了一些,我透过云层往下望,不知哪家庭院,整洁气派,一处假山石,一个小池塘,几个孩子似乎在嬉戏。奇怪的是,他们都梳着双髻,衣裤累赘。这打扮,分明逝时候才有的。

  我好奇,随着纳力量下降。这才看清楚是三个小孩在拿石子扔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子。女孩蓬头垢面,虽害怕,但是目光呆滞,口齿笨拙,只会啊呀叫,显然是智商有问题。

  女孩子被石块打得没有避处,仓皇中爬上了假山。那三个孩子依旧不罢休,一边骂着“白痴”“傻丫”,一边拣石子打她。

  我气得骂这几个孩子:“都给我住手哪家的倒霉孩子?你娘没教过你不要欺负弱者吗?”

  可是三个孩子压根儿就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带头的那个红衣小女孩怂恿着个子高的那个男孩爬上去把人拉下来。

  大女孩吓得大叫,脚下没有站稳,身子一晃,从假山上跌了下来,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

  她显然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了几下,身子渐渐往下沉去,很快就不见了。

  岸上的孩子们一下给吓懵了,三张小脸煞白,面面相觑,这才知道闯了大祸。

  我正要关切地过去看一下,突然一股力量拽着我,将我向水塘吸去。我吓得大叫一声,然后眼前一黑,感觉身子一瞬间被扭曲了起来。

  就在感觉快要被这股力量拧成一根天津麻花的时候,实体的感觉一下恢复了过来。冰冷将我笼罩,水肆无忌惮地灌进了我的鼻子和嘴巴里。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河边的人,我本能地划动手脚,努力往上游去。

  终于冲破水面,张开嘴巴,努力往肺里灌进空气。

  这么一溺,也不知道多少混杂着鱼屎的臭水进了肚子,想着就恶心。

  喘过气来,开始感觉到疼痛!

  全身没有一处不疼的。特别是后脑,不知道在哪里撞了一下,耳朵里到现在都还是嗡嗡声。原来重生居然这么痛苦,难怪孩子落地都要嚎啕大哭。

  我四肢并用爬上了岸,瘫在地上,大口喘气,狼狈地就像一只落水狗。

  红衣女孩看到我爬了上来,松了一口气,对旁边的男孩说:“瞧,没死!我娘说了,越是贱的人,就活得越长。她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这哪家的小屁孩放的什么厥词?

  我坐起身来,冷眼瞪着她。小女孩也就八、九岁,已经学着一副小大人样,颐指气使。我似乎隐约记得,她是这个身体主人的侄女。

  “既然没死就行。大马小马,我们走吧。今天可真扫兴。”

  我的脑海里冒出两个大字:郭芙。

  “郭芙”昂着她高贵的头颅,带着两个木头木脑的跟班,转身就走。

  “站住!”我一声令喝。

  这个身体,被我的灵魂占据的身体,声音还很稚嫩。

  小箩丽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我冷笑一下,说:“我叫你们站住。怎么?把我弄成这样,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了?”

  话音未落,三个小孩已经吓得哆嗦了。红衣女孩指着我说:“你……你,你能把话说顺了?”

  我成心吓他们,哗地张开五指,做梅超风状,“我不但能说顺,我还是黑山老妖,下山来捉小孩吃。”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粗劣的恐吓,至少绝不可能唬得我表姐家的囡囡乖乖睡觉。可是那仨孩子愣是被吓得尖叫一声,丢兵弃甲,慌忙逃跑。

  他们跑走后,我一个人站在这个院子里,东张西望。

  刚才那一幕并不是做梦,我是实实在在地了另外一具身体里。一个年幼的,处境可怜的女孩子的身体里。

  这个所谓东齐的国家,从那几个孩子的衣着上看,并非我所知道的战国时期。

  我茫然失措,刚才吓唬小孩子时的精力烟消云散。我坐下来,抱住脑袋,虽然有了新身体,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里正是秋季,风一吹,我冷得直打哆嗦。

  刚打完一个喷嚏,院外传来许多人的脚步声,那红衣女孩的声音特别响亮:“奶奶,娟儿没说错,大马小马也可以做证,小姑姑确实给妖怪上身了。”

  一个中年女人温柔的声音:“那是你们小姑姑逗你们玩的。”

  “不是不是!小姑姑以前话都说不顺啊!”

  一个年轻女人插进来:“娘,这孩子说得有道理。四妹平日里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这次口齿伶俐地吓唬他们,我看真的很怪异。我们还是先找道士来看看吧。”

  “什么道士?”那位夫人不高兴,“老爷最讨厌那些三教九流之人,那些人一来,总要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

  她们边说着,走进了院子。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妇人,衣着华贵,保养得很好,不惑之年依旧端庄秀丽如傲阳牡丹,可想年轻时是何等绝色动人。她身旁站着一个削瘦的绿衣女子,二十多岁模样,容貌清秀,下巴削尖,那红衣小屁孩依偎在她怀里,母子俩一齐苦大仇深地瞪着我。此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女,有点胆怯地站在夫人身后。

  谢夫人一看到我就叫了起来:“小华,你怎么湿透了,是怎么搞的?云香呢?怎么不看好四?”

  一个瘦小的女孩子急忙跑出来,“夫……夫人息怒。是奴……奴婢没有把小……看护好。奴婢这就带下去……下去更衣。”

  谢夫人对我倒挺关切,走近来看:“手都蹭破皮了,怎么搞的?像个小叫花子。”

  娟儿和大马小马在后面咯咯笑。

  我既然已经不再傻,也没演戏天分,决定不再装。我清了清喉咙,尽量柔和地说:“女儿让母亲心了。”

  谢夫人仿佛一下被点了,瞠目结舌看着我,浑身哆嗦。她身后的丫鬟老妈子也都个个石化,只有那个娟儿大叫:“看看!我就说了小姑姑被妖怪上身了。”

  谢夫人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人,最先恢复过来,喝了孙女一声:“别胡说异时空—中华再起。”然后疑惑地看向我。

  我在大脑里迅速打好草稿,开口说道:“刚才我从假山上跌到水里,不知道撞到什么,感觉神智一下清明了起来,仿佛拿去了遮眼布。只数去多年的往事一幕幕如过眼云烟,都不大清楚了。母亲,我怎么了?”

  这话比西安彩票还假,可谢夫人显然是相信了我的话,两眼涌出晶莹的泪花,一闪一闪。古时候美女都是弱不禁风的,所以老妈子立刻过来扶着她哭。

  “苍天有眼啊,我们谢家盼了十多年,终于是把你的病盼好了。我将来到了地下,见了你娘,也可以有个交代了。”

  原来这个谢夫人还不是我亲娘。

  谢夫人一哭,大家都陪着哭,连我那大嫂也不得不拿袖子抹眼泪。谢夫人还吩咐管家赶紧把这喜事告诉老爷和两位少爷。

  她回头看我懵懂的样子,说:“你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吧?不怕,我会一一给你说来。”

  我先是被那个叫云香的丫鬟领去沐浴更衣。

  谢家宅院很大,我随着云香左拐右转,穿过数处中庭丽景,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偏僻的院子,上书“养心阁”。

  我笑,闺楼,不是花花草草,而是养心,可见谢家人真拿这个傻姑娘头痛。

  云香似乎还没怎么适应我恢复正常这件事,看我的眼神有惊有疑。我对她笑笑,她就吓得直哆嗦,好像我真会吃人似的。

  我说:“云香,你不会真信了娟儿的话,当我是妖怪了吧?”

  她猛,“小……不是妖怪。”

  我问:“你们以前伺候我,很辛苦吧。”

  她一直,“不……不辛苦,管饱,管暖,不乱跑就行。”看样子这孩子紧张说话就结巴。

  我温和地笑笑:“你别怕成这样。我不会为难你。我以后好了,你们也不会再受人白眼了。”

  云香的眼睛一下就红了,放松了许多,问:“怎么知道我们受人欺负了?”

  还用问吗?我这做的都被小屁孩们满院子追打,更何况他们这些下人。

  我洗了一个澡,身上的细伤沾了水有些疼,云香取来膏药,给我涂上。看她这熟练的架势,我受伤似乎是家常便饭。仔细看,身上还有以前留下来的痕迹。心想这谢昭华也真可怜,既然我已经借用了她的身子,必当好好爱护才是。

  上完了药,云香取出一套浅绿衣裙要给我换上。我这时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什么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女眷需要人伺候。不说其他,光说这衣服,里三层外三层,拉住这头掉那头,没一两个帮手还真折腾不下来。

  好不容易穿完衣服,又出了一身汗。

  这下坐下来梳妆。

  铜镜里,一个少女稚嫩的脸。

  多大?十四?十五?很瘦,浓眉大眼,挺直倔强的鼻子,单薄的嘴唇。有种纯朴未凿之美。只是年纪还太小,尚显稚气。脸色倒是红润,可见谢家没有太虐待她。

  因?还未成人,云香给我梳了双髻。我初来乍道不好发表什么反对意见,只觉得自己就像年画娃娃一样充满了淳朴的乡土气息。

  谢夫人见我打扮妥当前来,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道:“小华真如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

  大嫂在旁边附和:“是啊,我也这时才注意到小华这么俊秀呢。”

  她身边那个羞涩的少女叫白雁儿,是谢夫人的外甥女,打小就和谢家二公子定了亲。她母亲新亡,寄住在谢府,等孝期过了就要和谢成亲。

  小姑娘害羞地就像一只蜗牛,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缩进壳里躲着。

  谢夫人将我拉到身边坐下,开始如数家珍。

  我现在由谢怀珉变成了谢昭华,由一个中医学大三学生变成一个年方十五,待字闺中的千金。

  谢昭华的生母是谢夫人的表妹,因为是庶出,在门第等级森严的东齐,嫁过来也只能做妾。两个夫人倒是情同姐妹,相处和睦。谢昭华出生不久,二夫人就撒手人寰,谢夫人很疼爱这个小女儿。可是谢昭华长到两岁的时候,大家渐渐发觉她脑子有问题,天生痴傻。因为无药可医,只有将她看管起来,供养到老。

  没想到,谢昭华自己反而好了。

  说话间,忽有一阵异香飘来,似兰似茉,我惊奇地抬起头。谢夫人笑道:“是珂儿来了。珂儿,快来看你妹妹!”

  一个轻纱紫衣的少女款款步入堂中,房间内似乎亮起一道光芒。

  我一见她的容貌,脑子里自动冒出一句酸诗来:“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我的作文很烂,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直觉告诉我,这姑娘可真是美得和嫡仙一样,再多的形容词堆砌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谢夫人说:“你们姐妹见面少,你怕是模糊了,这是你三姐,昭珂。”

  谢昭珂那双似乎浸过泉水般的眼睛看着我,里面有点点锈闪烁,她的声音也动听至极,如出谷黄鹂。

  “小华,你大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配上她动人的表情,我当时就有一种顺利低空飞过四六级的激动。难怪导演喜欢找俊男美女来演戏,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一张好皮相胜过千言万语。

  大嫂在旁边做注脚:“这下我们昭珂不寂寞了吧?终于有个说话的人了。”

  谢昭珂对她爱理不理,拉着我的手去一边寒暄去了。

  谢夫人又领着我去见父兄。

  谢太傅五十左右,两鬓冰霜,俊朗清癯,双目清冽,是传统的德高望重的学者形象。我这个傻了十多年的女儿病好了,他似乎也不怎么热心,只是客套地嘱咐我好生修养,孝顺母亲。

  我上头还有两位兄长。大哥谢昭瑜,端的一表人才,据说年纪轻轻已是书法大家。他对我十分亲热,摸着我的头说:“小华好起来了,这下我们家就和和美美了。”

  我的二哥谢昭瑛,我这次并没见着。该帅哥据说是个走马章台,千金买笑的主,经常把谢太傅气得差点中风。后来好不容易定了亲,我那害羞怯懦的未来二嫂,也管不住他的风流性子,照样一味蛮天胡闹,大肆出入烟花之地。这些事都是我后来从下人那里听来的,谢夫人当然不会对我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说这些,只是简单说二哥在外办事。

  谢家四个孩子,除了现在的我,其他都是谢夫人所出,个个都继承了她的美貌。我看谢家的意思,将来是要把谢昭珂送进宫里去的。

  这事底下的丫鬟也都在谈论。云香告诉我:“皇上自太子故去后,身体就不大好,听说今年病得厉害。老爷和夫人原本想送三入宫,后来又想先放一下,嫁给合适的皇子也行。”

  真可怜,生的美,就成了一件货物。被父亲兄长送上去,以此来换取名誉、金钱以及权利。

  我想:“那我呢?”

  云香很难过:“的痴颠之症多年前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很多人家都……所以不上门来……”

  我却很高兴。别人怕娶一个傻子,我还不想嫁呢。

  我从爬起来,围着被子对云香说:“你想不想将来走南闯北,见见世面?”

  云香很迷茫:“,我们女人是该待在屋子里不可以随便出门的。”

  我拿她没法,“你就说你想不想?看一看说书人口里的山川河流,走一走英雄先烈们战斗过的地方。接受一些爱国主义教育,丰富知识文化,有利于教育出优秀的下一代。”

  云香听得半懂不懂,想了很久,小声说,“想。”

  我高兴道:“我发誓,等我将来自由了,一定要踏遍青山绿水。你可愿意跟着我?”

  云香忙不迭点头:“去哪我就去哪。”我心情舒爽地倒回床里。反正那位大仙说了,我暂时回不去本来的肉身,那还不如好好过这段日子,全当度假。我穿越到了东齐谢家的第一个晚上,睡得格外香甜。梦里,张子越手持一大束玫瑰花,深情款款地对我说:“珉珉,嫁给我吧。”我叫着我愿意我愿意,兴奋地扑过去拥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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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世有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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