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上前,也没有移动,只是隔着人群和我打招呼。
他说,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隔着一片熙熙攘攘的人潮,他的吐字就是莫名很清晰。
我在原地愣了许久,没有做任何的回应。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季深也开始叫我森森了。他像是理所当然觉得该和我很熟悉,而我却不知道当他说出那句“她不是她”的时候,是否曾有一瞬间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季深朝我走过来了。
他大概是想走到我的身侧和我聊一会儿。
出于礼貌,我也象征性地向前迈了几步,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打招呼。但一个身形将我包裹住,甚至不容许我再向前多迈一步。
我抬头,惊讶地看到了面前的朴仁赫。
“你跑到哪儿去了森森,”他背对着季深,突兀地横在了我和季深之间,也不管我的表情,只是低声问,“……不是让你不要乱跑么?我好半天才找到你。”
我盯着他两三秒,很快就明白过来。
什么叫好半天才找到我?
他过来的方向如此精准,速度又如此之快,显然早就在人群中关注了我许久,却选择不上前。
但这一刻,他却突然横在我和季深之前。而话语的音调,也是被刻意拔高的。
“……我……”我在他的面前犹豫着措辞,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凌乱的头发。
这是我自那天晚上之后,第一次见到朴仁赫。我们许久没有见了,我窝在出租屋里的日子使我变得有些乱蓬蓬,而朴仁赫却不知为何,越来越透出一种成熟男人的韵味。
他的头发从浅亚麻色染回了纯黑,在阳光下透着很深的栗子棕。刘海覆盖下来,露出好看又削瘦的脸型。
“……你……”我看着他,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
“待会儿别乱跑了,跟我回家,知不知道?”面前的朴仁赫却突然这么说。
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总之我听不懂。
我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显然被他忽略的季深,又看了看面前身形高大,挡住我一大片阴影的朴仁赫,讷讷着,不知道要不要现在点个头。
可是朴仁赫的吻却突如其来的落下来了。
他捧住我的脸,然后惩罚一般地落在了我的唇上。依然是淡淡的香草薄荷味的气息,伴随着他的呼吸萦绕在我的鼻尖。
我没有料到他会在这样的公众场合吻我,像是在证明什么所有权一样。可我曾欠他赌约,不能拒绝他的吻。朴仁赫的唇齿呢喃的间隙,也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低开口:“……甩了我之后,你就想投入他的怀抱么?”
他的声线中还带着颤抖。但捧着我脸颊的双手却是蛮横而霸道的。
季深就在我们身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我看着面前的朴仁赫。他像个被遗弃的玩具,又像一个想要报复的小恶魔。总之他霸着我就不肯松手了。如果不是今天季深和我打招呼,他或许会选择继续漠视我,置身事外无动于衷。可是在季深朝我走过来的时候,他却又以惊人的速度抢在我面前,强迫我接受这个吻。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无法纯粹了。我曾给过他一个巨大的伤口,犹如将夜晚撕扯成两半。这伤痕从此往后都将很难再平息。在那天之前,我接受的是他的爱;从今往后,我必须接纳他的恨。
漫长的吻结束之后,他紧紧锢住我的手,说:“跟我走。”
然后我就被朴仁赫带走了。
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和季深打过招呼。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人群中,揣测不出表情,但始终像是被聚焦着。轮廓散发着微微的光晕。
朴仁赫把我塞到了车子的副驾驶座上。
然后他绕到车里另一边,开车门,系安全带,打转方向盘调头。
一路上我们没有其他的交流。车里连音乐都没有。
他紧紧抿着唇线,而我也什么都没有说。又或者是在这样强大的气压场下,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终于我犹豫了很久,想要试图打破我们之间的死一般的寂静。
“那天晚上……”
我刚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忽然车子在路旁急刹车。我一个不稳当向前倾,还好是系着的安全带把我拉扯了回来。
朴仁赫踩了一脚刹车。车就突兀地横在了马路上。
我诧异地看向朴仁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侧脸削瘦,额前的刘海在眼睛上留下一片深邃的阴影。
“下车。”
最终,他只是紧抿着唇线,发出了这样的命令。
我在原地愣了许久终于回过神,讷讷地解开安全带,下车。
然后车子就在我眼前疾驰而去了。
看着它消失在我视野中,我忽然明白过来我并不认识此刻我置身的这个地方。两边没有行人,清冷偏僻,连车辆都只是偶然穿梭过一辆。大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意思。
我慢慢向前走着,走到一座桥上。水面上波光粼粼。一个巨大的落日圆盘快要沉入水里,在水面上折射着微微暖暖的黄色光晕。我意识到我是被人中途丢下车了,此刻在一个我找不到回去的路的郊外。我慢慢捂着自己的双臂蹲下来,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忽然那辆车开了回来,风驰电掣一般又刚好停在了我的身边。
我抬头去看,夕阳的余辉中,车窗缓慢地摇了下来。
阳光洒进去,透出里面的男人的俊美的侧脸。
他并不正脸看我,倒像是在认真看着前面的车窗。
终于过了良久,他缓缓开口。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
他终于愿意和我沟通了。
我静静抬着头,听他之后要说的话。
哪怕之后是扑面而来的疾风暴雨,或者是音量陡高的斥责加羞辱,我也觉得可以一并承受。总比始终承受他的冷漠来得更好。
可我听到朴仁赫在黄昏中静静开口,倒像是在和我商量一件寻常的事情。
“我想过了,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不可能再挽回了。我要你的道歉也没有用;如果你觉得亏欠,就做点什么弥补。”他从车窗里飘出了一张纸,那张纸转悠了两圈,偏偏就随着风落在了我面前的地面上。
我一眼瞟过去,就瞪大了眼睛。
上面的标题赫然写着几个字:婚前协议。
在我惊讶询问的目光中,朴仁赫神色如常。他始终不看我,只盯着他面前的车窗。
在余辉中,这种侧脸很耐人寻味。
“……你要和我……”
结婚?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朴仁赫提出来的“弥补亏欠”的办法,竟然是这样。
现在孩子没有了,真想也大白了,我和季深的关系也在他面前被公开。我成了一个善于撒谎且污点重重的女人。他原本该如吴允儿所预测的那样,一脚把我踢开,但他却在这样的一个黄昏里,在摇下的车窗想要和我达成结婚的协议?
“嗯。”朴仁赫的侧脸微微点头,除此之外,没有再有多余的反应。
我抱着双臂静静蹲在原地,看着面前的一纸协议。
我越来越搞不懂面前的男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我只是静静地把纸张从地上捡起来,然后递还给他。当做这一切只是一场闹剧。
朴仁赫没有接,唇线紧抿着。
他突然问:“……如果是季深这么问你,你是不是就答应了?”
这种无缘无由的问句让我愣了一下。
我不知他为什么要提到季深。但这种迟疑的反应却让他发出了一个简单的“呵”字的音节。
“……果然是这样。”
剩下的时间,我们就在永无止境地沉默着。
他像是打定主意要把车子逆向停在这里。
在夕阳终于沉入了水底,天色开始暮色四合的时候,他像是在对我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为什么偏偏是季深?”
我迎着他的方向,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偏偏是季深?
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别的男人……”他轻轻开口,“……我或许会有点胜算。”
最终这个暮色里,朴仁赫还是让我上了车。
““你不用现在就给我答案。这张纸留着,如果你做了决定,打电话给我。”
他帮我扣好了我位置上的安全带,扯了扯,确认系紧了。又把我的长发从衣领里拨出来,垂落在肩膀上。
他所做的一切就像一个贴心温柔的男朋友,又似乎刚才我们之间的对峙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谢谢。”我低声说。
他什么也没回答,然后侧过身去,静静打着方向盘。车子原地调头。
一路上再也没有其他的话语。
车子里放起了舒缓的旋律。是一首旋律很柔和的英文歌。
直到车子停在了单元楼的楼下,我解开安全带,讷讷想要和他告别,忽然听到他开口。
“……你和季深做过几次?”
我愣了一会儿。
在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下,我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
朴仁赫的表情掩盖在一片深邃之中,我看不清。
“……一次?”他试探地问。
我默默点头。
他的唇线抿了一会儿,忽然又问。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又无言点头。
眼下,朴仁赫已经把所有的局势都了然了。
这个秘密我知道,吴允儿知道,朴仁赫知道。唯独当事人季深还蒙在鼓里。
他轻轻点头,最终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他侧过脸来的样子迷人得不可思议,当黑亮的眼睛对上我的那一刻,仿佛全宇宙的星辰都汇聚在了他瞳孔里。
他大概迟疑了很久,才问出这最后一个问题。声线带着一些潮湿,以及许多的试探。
“……那你……”
他吐字很缓慢,每说一个字,都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表情。
我听到他最终问出口。
声线缠绕着夜色的雾气。
“……想要和我做一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