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连看都不用看,准确地伸手抓到了手机,按下了关闭闹钟的按键。
已经听到厌烦的音乐声停下,没有了闹钟的声响,我的房间中一片安静。微微动了动身体,细小的布料摩擦的声响传入耳中,伴随着自己发出的轻微呼吸声,微暗的房间中,这份安静竟让我生出一种不忍打破的感觉来。
就好像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需要被实现,我不需要做出选择,也不需要去面对那选择会产生的后果。昨天、甚至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我所发现的、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太过于真实的梦境,睁开眼后我便能回到现实,而现实中没有时间重置,没有无尽房间,没有必须要遵循的轨迹,没有必须要做出的选择,也没有……陆海笙。
左手手掌撑在床面上,支撑着自己坐起身,低头向自己左手的位置看去,手指微微弯曲了几下,指尖在布料上蹭过,极细微的声响。我微微出神,脑中是一片空白和混沌,似乎什么都想不起,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去想。几秒之后,我闭上眼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再次睁开眼后,我再一次准备度过2005年7月21号。
就和之前度过的许多许多7月21日一样,重复的事重复的人……可是今天这个7月21日,又注定会不一样。
我不记得时间重置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也不记得开始时的7月21日是什么样。但是我知道,时间重置会在今天结束,以及结束时的7月21日将会……或者说应该是什么样——它本来的模样。
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站到地上,脱下睡衣,再拿过那套我再熟悉不过的衣服换上。
我清楚地知道今天将发生的一切,清楚地知道每一处细节,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想要这样。可是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可是……我别无选择。
洗漱、拿好东西、走到大门旁,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确认了时间后,我伸手撕掉了日历最上面的那张。
2005年7月21日……我看着日历上的日期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苦笑着将手中刚撕下的那张攥成了一团。这真是一个难忘的日子,我想我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忘掉今天吧,不管从哪种意义上讲。
拉开大门走出去,再看着大门在我面前一点点关上,一声脆响后,我伸手在已经紧闭的房门上摸了摸。指腹顺着门缝划过,磨砂的门面也算是光滑,指腹划过并没感到什么阻碍,仅仅是有些发涩,最初还能感受到金属本身的冰冷,几秒之后却不再觉得有凉意,似乎是那门吸收了我指尖的温度,拥有了我的体温一样。
我又是愣了几秒后,才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不自觉地将手攥成拳,刚刚划过门缝的食指指尖贴到手心,指尖感受到一阵温热,手心却戳入一点冰凉。等到这种温度完全消失,我不再感受得到后,我这才猛然转身,快步向楼下走去,没有再回头看哪怕一眼。
不,不能回头……
我在心中反复地警告着自己,抿紧嘴唇,再次加快了下楼的速度。我不敢回头,我害怕下一眼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害怕下一秒我便无法再依靠自己的理智坚持正确的事。我不能回头,我有需要去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便不能回头……
从楼中走出,抬眼望了望朝阳,温暖的金黄色阳光,带着越来越强烈的暖意和光亮。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有了种错觉,似乎站在这晨光下的几秒间,我已经穿越了时光。
这阳光每天都是如此照亮着,不管是在这不断重复的时间中,还是在正常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它从那颗被我们称之为太阳的恒星上产生,穿越过一万五千万千米的距离,穿越过真空,穿越过大气,穿越过层云,穿越过左右我们知道的不知道的、看到的没看到的地方,最终照射到我身上。
那光就在那里,亘古不变。或许对于我这不过百年的短暂生命而言,那光就是永恒。而对于太阳的存在而言,我的一生或许连一瞬都算不上。
可是啊……偏偏就在是这连一瞬都算不上的时间里,我却必须要去体会那些最复杂的快乐或者悲伤。
那对爷爷奶奶还在为着是不是多花了几毛钱而争论着,明天也会一样。
前楼的母子再次面临迟到的危险,那位母亲就和昨天那样匆匆忙忙。
棕黄色的猫很准时地从我面前跑过,又在碰到那只小狗后飞快地后跳消失,似乎约定好了它只是来走个过场。
我与打电话的阿姨一步步靠近,默默看着她手中的塑料袋破裂毁坏,一个个梨子掉落地上。
帮助阿姨将掉落的梨子捡起,再听她抱怨卖家的小气,我开口回应着她的话,却又不知道自己说的只是一个倒背如流的标准答案,还是自己此刻内心所想。
这不是生活,更像是一场我一个人的表演,我脚下的也不是街道,而是一个巨大精致的戏场。我化身为演员,用我最拙劣也最精湛的演技,做着早已编排完的动作,说着早已计划好的台词,使得一切都犹如剧本上规定好的模样。
到公园跑步,买六块钱的早饭,忍耐下被大婶插队,再回到小区。这很简单,非常简单,根本我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剧本上的一幕幕自然都会上演,毕竟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是最称职的演员。是的,所有人,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他们都是最称职的演员。
即将走入楼门时,我下意识转头望了一眼,本来我没有想望这一眼的,可在我下意识望过之后,我却瞬间明白过来我在找些什么——今天,陆海笙没有出现。
陆海笙不会出现,这本就是我们计划好的一部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着无谓的期待。正如我所说的那样,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是最称职的演员。因为在我们的剧本里没有写到,2005年7月21日这天早上,我会在我家小区里看到一个叫陆海笙的男人出现,所以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陆海笙便不会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或者更准确来说,今天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陆海笙都不会出现在我眼前。
陆海笙照着剧本一板一眼,其他人又本就是按照剧本创造只需本色出演,他们都是最称职的演员,只有我一个人强撑着拙劣与痛苦,疲惫不堪。
闭上眼狠狠地深呼吸了几下,想要压下脑中的混乱、抗拒与挣扎。我一遍遍回忆着,一遍遍思索着昨天听到的那些话,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动摇,不能回头,我别无选择,我必须那么做。
等到脑中的混乱稍微平静,我这才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使得我有些无力,甚至捏住并扭动钥匙都显得格外艰难。房门终于打开,我机械式地走入门内,一眼便看到了那两个人。
那是我最熟悉,最亲密的两个人,是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两个人,也是……我最对不起的两个人。
痛……很痛……带着酸涩和闷胀,一下子从心脏爆发开来,就仿佛心脏都暂停了一秒,漏跳了两拍。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猛然攥住了我的心脏,挤压、束缚、变形,在狭小的空间中挣扎直至爆发……在我有记忆的十八年人生里,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的心脏还能产生这样难受的感觉。
我强迫自己继续行动,强忍着那种难受迈步向餐桌走去,身体本能地想要依靠剧烈的呼吸来缓解那种难受感,却又因害怕被那两人发现异常而被我强行能耐。我控制着自己像平时一样呼吸,控制着自己正常地迈步,从门口到餐桌不过短短几步的距离,我却觉得这几步迈得格外艰难,我甚至已经不敢确定,控制我呼吸和走步的到底是我的肌肉还是我的精神。
直到在餐桌边坐下,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我这才察觉自己的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我并不热,我的额头上也是干爽一片,靠上椅背时那层汗水被布料吸收,又被椅背挤压贴上我的皮肤,我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却又很快有意识地停住。那汗是冷的,冷意从我的后背凝聚到脊椎,又从脊椎发散,向全身蔓延。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撑过了这顿早餐,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控制着自己扯动嘴角微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味如嚼蜡地吃掉面前的食物,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照着脑中的剧本背诵着台词,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约束着自己不说出那件事……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站在门前不知站了多久,而我不敢面对的那两人已经离开。我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只感到双腿一软,控制不住地瘫坐到地上,胸口的闷胀让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中又是一阵阵的眩晕和混乱。
我艰难地找回理智和思绪,转头去看钟表上的时间——已经到了我该出门的时间了,根据剧本上所写,我应该换好衣服前往图书城。
其实演出早已开始,而我也从未有过退路,唯一的选择只有遵照那剧本演完。
我甚至没有资格抱怨,因为那剧本……本就是由我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