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侍卫从未见过这样的光景,本朝五载有余,妃子动手相向实数头一回,他们想要上前去帮个一二,可也不知道该向着谁,他们想要伸手去阻拦,无奈唐芷的织金百花蝶舞的衣裳挡住了他们欲要行动的手,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苏染走出了宫门。
阿春见状想要随即跟出去,她担心苏染独自一人找不到勤政殿的路。正因为阿春着急,故而没有看到从清灵那个方向缓缓伸出来的一条腿,她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脸颊着地。
宫门外苏染松开了抓着唐芷衣襟的手,迅速地朝着某个远离她所居住的地方的方向跑了出去。突然失去力道的唐芷跌坐在了地上,头上的发簪松动,发髻凌乱,她脸色苍白十指冰凉。紧紧跟随而来的清灵扶着她站了起来,替她抚了抚发髻上的发簪,然后理了理她的衣裳,良久,唐芷忽而转身,望着早已看不到苏染的背影的方向,狠狠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你等着。”
苏染第一次出来是跟着卫琳一起,她不记路,故而如今自己独自一人出来,更是一时乱了方向。路上偶尔有路过的宫人,见她都是远远地躲开,亦或者浑身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墙根处,无论她怎么问话,都没人回应她。
身后有沉静的请安的声音,苏染回头,见到了一身水红色衣裳的女人屈膝向她行礼,动作标准,语调谦和。
“起来,你可知勤政殿怎么走?”苏染转身面对着那个人,缓缓问了出来,她的视线盯着眼前的这个人,充满了好奇,直到她看到眼前之人缓缓抬头,把整个脸庞展露在自己的面前,苏染才真真正正地被震撼到。
明双月见苏染直直地看着自己,莞尔一笑,起身侧耳吩咐侍女:“替苏妃娘娘引路。”
苏染怔怔地跟随着明双月身边的那个小宫女一步步前行,四五步远之后,她忍不住回头去看,而那个美艳无双的女子依旧是带着谦和的微笑望着自己,朝自己颔首,那笑容在清和的日光下如此的好看。
跟随苏染而来的小丫头话不多,只是规规矩矩地引着路,时而提醒一下苏染注意脚下,再无其他。如此一路平安地走到了勤政殿,苏染在勤政殿门前停了脚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白玉簪子,挽起满头乌黑的秀发,此刻的她有那么一丝的紧张。
从内走出来的男子见到了站在勤政殿门前的苏染。他微微一愣,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刚刚张开欲要说话的口也没有发出声音。林词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衣着简单,发髻更加简单,他一时无法断定此人的身份,故而才整个人懵掉了。
苏染朝他颔首,然后转身谢过送自己来的小宫女,昂了昂自己的脊背,朝勤政殿走去。林词自觉地退让道一旁,待苏染从自己身边走过之后他才收回了自己方才僵在半空中的手,转身要离开,走了两步后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在那清明的光线中,他恍惚看得不真切,只觉得眼前之人并非来自人间。
唤了转身欲走的小宫女,林词道:“这位是……?”
小宫女很聪明,领悟到了林词话语之中的询问的意味,便行了礼,道:“是苏妃娘娘。”
林词恍然一惊,心中滋味格外复杂。
出宫后林词独自一人在京城内最繁华的四海酒楼喝酒,桌上的菜色一贯是他常点的,伙计还特意送了玫瑰蜜饯,说是店内的新品种,特来请林词指点一二。林词心情有些烦闷,挥手示意伙计退下,又独自倒了一杯酒就要往自己的唇边送,无奈手腕内人抓住,手中的酒也被人拿去,林词正要张口去骂,转头看清了眼前之人,只得悻悻地自认倒霉。
那白衣少年仰头饮了林词方才到了酒坐在了林词的对面,张口的第一句便是:“你太不够义气。”
林词恹恹地不愿理她,便又拿了一个新的酒杯斟满了酒再次一饮而尽。那时屋外的太阳有了颜色,窗棱上有三两只鸟儿站在那里仰着脑袋东看西望,远处的池水里,荷花早已不见踪迹,只有三两只船渐行渐远。
在这样静谧的午后时光里,林词望着远处的风景,觉得很是安逸,只是这份安逸被对面的这个人搅乱,一时令他有些头疼。他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道:“你这样出来,你父亲不管?”
白衣少年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夹了一块上好的牛肉塞到嘴巴里,含糊不清地道:“他们忘了有我这个女儿才好。”
林词抬头望着这个吃相略微有些难看的少年好友,发自内心地劝道:“怎么说你也是千金小姐,怎的如今越发不像话?”
吃肉的少女瞪了他一眼,伸手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喝下后,用袖子抹了抹嘴,道:“怎的,你嫌弃我?”
她的目光直直地盯过来,晶亮的眸子里有着青春少女独有的对未来的憧憬,林词忙摆手,道:“不敢。”
白衣少女明媚一笑,身后伙计掀开帘子,面色有些难看,随着伙计走来的是一位高壮的男子,那男子立在门前,朝着白衣少年,道:“三小姐,老爷命奴才来带小姐回去。”
少女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撸起袖子探着脑袋往窗外瞅了瞅,想要看一看是否能够逃出去,却在袖子撸到一半的时候,听得那人又道:“三小姐,老爷吩咐,若是小姐有反抗之意,便命奴才强行带您回去。”
林词听得那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忽而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道:“妙歆,回去吧。”
白衣少年乃是如今宰相府的三小姐,闺名妙歆,与当今皇后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只是这李妙歆似乎没有一丁点千金小姐的矜持含羞,倒是时常女扮男装溜到街上与各色各样的人厮混在一起,令李宰相头痛不已。
不过,李妙歆的突然出现倒是让林词想起了在越城的时候听到的一些小事,而这些小事仿若都离不开一个人,长乐公主。
勤政殿内夏睿文正在为着秋季南方水患之事伤神,夏国与魏国交战三年,三年以来国库吃紧,如今面临巨额赈灾款项,他有些发愁。今早李宰相呈了折子,推荐自己的门生陈世柏前去南方管理灾情,另有一半以上的朝臣们都当朝夸赞这陈世柏才华横溢,由此可见李宰相在朝中的势力。
望着桌案上那摊开来的折子,夏睿文手握朱笔却犹豫不决,一时下不了手。他烦闷地扔了朱笔,抬眸却见王总管站在那里,脸上有愁苦之色。这王总管见到夏睿文望向自己,便忙躬身至前,道:“皇上,苏妃娘娘请求觐见。”
夏睿文直截了当地道:“不见。”
王总管扭捏这站在那里没有走,夏睿文皱眉喝道:“朕的话,你听不懂?”
早在进来之前王总管就料想到了会是这般的结局,他也告诉苏染今日皇上心情不好,让她改日再来,可谁知苏染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无妨。”
瞧着苏染成竹在胸风轻云淡的模样,王总管狂躁忐忑的心不知怎的就平静了下来,这会儿他垂着头出来告知苏染结果,苏染却没有退却的意思,只是依然用方才那样淡定的语气道:“劳烦公公再去通传。”
王总管抽了抽嘴角,不知该如何是好,苏染见他不动,又道:“劳烦公公。”
鉴于苏染如此,王总管不得不再一次拖着步子迈进了勤政殿,不同于上次的是,这一次他的步伐微微有些沉重,心情也不如之前的轻松,苏染看似温和的语调却向他传达着无比坚定的信念,可他一个奴才,又能如何?
夏睿文瞧着王总管又慢慢悠悠地进来,视线一撇,隔着红色万福如意窗格,他看到了站在廊下的那个蓝衣飘然的女子,秋风盈盈吹着她的蔚蓝色的裙角,灵动非凡。屋檐打落而下的阴影遮住了苏染的上半身,他不清楚她的脸庞,而心中想要看清楚的冲动令夏睿文自己有些吃惊,又有那么一些烦躁。
王总管依旧用着那十几年不变的语调道:“皇上,苏妃娘娘……”
“不见。”夏睿文重新拾起了方才被自己仍在一旁的书,胡乱地翻了一页,视线垂下,声音微冷。
王总管为难至极,嘴角抽搐不已之后,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之后,又慢慢悠悠地往外走,因为上了年纪的原因,这个老人花白的发此刻在光线的照射下有些刺眼,苏染有些心疼这个老公公。
她记得父亲的身边也有这么一个老公公,花白的头发,蹒跚的步子,会在下雨天冲出来给她撑伞,会在下雪天给她披上斗篷,会在她被父亲罚跪的时候偷偷往她的膝盖下塞软垫,会在她闯祸的时候替她收拾烂摊子,此刻,苏染心中有些热流涌动,如今,她时分想念他。
苏染伸手搀扶着步履不稳当的王总管走出来,没有再为难王总管为自己传话,而是独自走进了勤政殿。
屋内陈设的改变没有引起苏染的注意,她视线平视着桌案后的夏睿文,站在理他几步之远的光线中,语气不卑不亢:“我有法子。”
在这午后宁谧的时光里,她一身蔚蓝色的衣裳站在夏睿文的面前,用夏睿文从未见眼神望着他,脸上平静的如同夏日的水面波澜不惊。夏睿文手执书卷,却没有看进去一个字,他垂眸看着她倒映在地上的影子,听得她的声音,心中的烦躁渐渐退去,他把目光从书卷上移了移,看到了苏染的眼睛,斑驳的日光照射出空气中的尘埃颗粒,在她与他之间肆意地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