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流动中,苏染再次看到了沉静下来的夏睿文,他似乎并不太善于讲话,每次自己说完话之后,他都会沉思好一阵子,之后也会面临着被拒答的情况。只是她转念一想父亲口中那个文武双全,目光精准,手段狠辣的君主,口才应该也是好的才是。记忆中父亲很少夸赞人,能一下把这么多优点都用在一个人的身上,可见父亲所言非虚。
夏睿文见苏染打量自己,微微有些紧张,还有一些不舒服,毕竟他做皇帝以来没有人敢正视他,打量更不必说了。此刻,他有些不自在。
“你想出宫?”夏睿文问。
苏染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夏睿文好奇,道:“为何出宫。”
苏染答道:“去越城。”
夏睿文更加不可思议,盯着苏染道:“去通风报信?”
“算是。”苏染并不逃避,一双明亮的眼睛纯粹的如同屋外的天空中闪烁的星光。
夏睿文嘴角挂着冷笑:“你可知,这是死罪。”
“你不会杀我的。”苏染脸上又浮现出了夏睿文最熟悉的表情,骄傲。
夏睿文一时觉得有些生气,他忍着心内的怒火道:“所以你便为所欲为?你真的以为朕是没有法子对付你?”
屋外的夜蔚蓝一片,星光闪耀之下,是这座威严的城,琉璃金瓦,重峦叠嶂。在这样的夜晚,有风吹过。
夏睿文伸手探了探茶盏,茶盏里的水已经凉掉,他没有续水。
沉香的气味依旧不浓不淡,闻着格外舒心。
苏染听得夏睿文说了这句话,心内沉了沉,她方才那些话是随口而出的,在她猜测,夏睿文十有八九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动她的,可若越城完完全全地连被他掌控之后,她或许也就不值得一提了。
“来人。”夏睿文唤了句,声音带着威严。
不知怎的,苏染有些害怕了,她听得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睛里的光也有些躲闪。她想是否夏睿文又要把自己关起来,亦或者想出什么别的法子来对付她,毕竟他是一代帝王,想说什么,想做什么,自然可以为所随心所以。那若真是他要收拾自己,苏染想自己是否要反抗一二。
谁知,夏睿文竟道:“茶凉了,换新茶来。”
苏染的眼神忽而再次明亮了起来,她望着不远处坐在床榻上的夏睿文,有种被调戏的不愉快的感觉。
“你还有用。”夏睿文并没有看她,而是垂着头目光不知定格在哪里,他的声音沉沉,有些好听。
明亮的勤政殿内,苏染看着夏睿文的侧脸,想起了远在边疆的夏睿华,他们都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他们又长得这么的相像,苏染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脑中有些乱。
她在草原上见到夏睿华的那一刻就被他吸引,其中自然因为长得好看,还有就是她觉得夏睿华是无所不能的英雄,故而曾经试探性地去问父亲那个马术很好的身着铠甲的男人如何,父亲只是盯着她说了三个字:“该睡了。”
她锲而不舍,追问:“我觉得甚好。”
父亲依旧盯着她说了四个字:“你该睡了。”
苏染把锲而不舍的精神贯彻的格外的好,依旧缠着父亲,道:“父亲你若同意我嫁给他,女儿定能睡个好觉。”
父亲挑了挑眉,抽出了一卷书给她,道:“那你便陪为父在这里看书吧。”
之后父亲御驾亲征之前曾经告诉她:“若为父一去不回,那个人也是可以托付终身的。”
她自然想要嫁给夏睿华,可更加希父亲能够平安归来。此刻父亲不在,夏睿华也不在,她身边,她面前的人是夏睿文,夏国最高权力拥有着,如今她名义上的丈夫。她脑中突然想,若是她最先遇到的是这个男人,会不会喜欢上他?
夏睿文见她少有的沉思,心中有些不快,自然这不快不是冲着苏染,而是冲着他自己,他挥了挥衣袖,换了一个姿势坐好,道:“是卫琳告诉你的?”
“不是。”苏染猛然从自己的幻想中醒过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猜的。”
“如今,朕并未派人前去接管越城,而你的禁足已解,越城暴动,你觉得是何原因?”夏睿文悠悠然地说出了这些话,开创了自己首次对女人而且是后宫女人谈论朝政的先例。
苏染心中所想与夏睿文相同,她未加思索便道:“首次示威实属情理之中,可这次暴动有些反常。百姓都想过上安宁的日子,他们就算不满你的统治,就算要再次发动示威,也会在第一次的示威结果公开之后。如今倒显得仓促,所以,我想,有极大的可能是魏国要趁虚而入。”
茶盏已经被夏睿文自己递到了嘴边,温热的茶水触碰到了他的唇角,清幽的茶香就在他的鼻下散开,他听着外头微风吹拂,听着苏染的这一番见解,竟然有些欣慰,又有些惶恐,若苏染是个男儿身,定然能够成就一番事业。
如此,他手顿了顿,那枚至今下落不明的梨花吊坠应是属于苏辰,若是苏辰果真从那战乱中逃过一劫,那么……夏睿文皱了皱眉头,心中极其不痛快。
“你想去越城一探究竟,一是为了稳定人心,二是为了震慑魏国,三来,是为了让越城一部分沉迷的百姓认清越城真真实实地是夏国的现实。”苏染娓娓道来,条理清晰。
清冷一笑,夏睿文搁下茶盏,道了句:“好,很好。”他再次把目光移向了这个苏染的身上,望着她镇定自若的面容,那冷冷的笑稍纵即逝。
苏染自然知道这些话都是自己不该说的,她是女人,不得干涉朝政,可她是越国的公主,不会放任不管,她不会拐弯抹角地去讨好夏睿文,去用大部分后宫女人都会用的手段和招数去达到自己的目的,她不喜欢。
“我可以帮你。”她声音稍缓,“安抚越城的百姓,你应该带上我。”
夏睿文哦了一声,俊美的眉毛挑了挑,用轻佻的目光再次看向苏染,恢复了自己与她最初相对时候的姿态:“那你为何还要私自潜出皇宫。”
苏染一时语塞,顿了顿,道:“方才不是说了,通风报信。”
她自然是骄傲的,只不过她所有的骄傲并不全是来自于自己是嫡公主身份尊贵,而是她做事,说话都是有自己的原则,故而有底气。现在她撒了谎,说话声音没有之前的坚定,她自己都感觉到了。
这会瞧着夏睿文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自己,她只得垂头,道:“一来,我想你不会应允,二来,我想太后也不会应允,三来,后宫嫔妃们更不会应允。所以,我想悄悄先溜出宫,在宫外与你汇合,这法子你自然也不会同意,所以还是先斩后奏的好。”
夏睿文心中想笑,他瞧着这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女人,方才的怨气竟也悉数消散了。想来外头的那些传闻自然也是可信的,那个在街头与买馄饨的小二哥谈论朝廷赋税的人,那个在东街与卖香料的姑娘们谈论流行趋势的人,那个与小混混门一起拉帮结派地混进茶楼听戏的人,果然就是她。
她是嫡公主,身份尊贵,傲气天成,这是夏睿文觉得他们是同类的一点原因。可她又是旁人口中的那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人,过着肆意潇洒的生活,许多事情连同着夏睿文在宫外做王爷的时候都没做过,他羡慕苏染有这么斑斓的人生,若不是因为国破,她或许还是那个快乐的长乐公主。他禁不住憧憬,若是他在她最快乐的时光里遇到她,俩人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这些关于长乐公主的细枝末节他听来了,便记下了,不知怎的,夏睿文希望她能像以前一样的单纯地快乐着,而不是用柔弱的身躯撑起来那在外人看来是高傲,在他看来是脆弱的倔强。
“悄悄回去吧。”那是夏睿文那天晚上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令苏染费解。在回宫的路上她也问过王总管是何意,王总管却也只是摇头。
回到她宫内的时候,卫琳和阿春起初惊愕,随后惊恐,再随后放了心。秋蕊跪在廊下,满脸泪痕,战战兢兢地不敢抬头去看苏染。
阿春气道:“若不是娘娘聪慧,倒真是让你得偿所愿了,娘娘哪里对你不好,你这样坑害娘娘?”
秋蕊连连磕头,哽咽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苏染蹲下身子,平视着秋蕊的眼睛道:“你喜欢吃甜食的,菊花酥你吃完了不是吗?”
秋蕊惊骇地抬头,看到苏染的目光的时候,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卫琳叹了口气,道:“是奴婢疏忽了。”
秋蕊许是绝望极了,一直胆小的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起来就要往柱子上撞去,阿春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俩人一同滚在了地上。卫琳有些愣住,苏染却超前走了一步,道:“秋蕊,我说过,活着是幸运的,你别忘了,我是你的主子,而我也不单单是你的主子。”
终于廊下滚在地上的人嚎啕大哭了起来。
苏染叹了口气,看了看阿春,阿春虽然有些不情愿,可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枚翠玉耳环,拽着秋蕊的手塞给了她。
“这对儿耳环用的是上好的翡翠,可保你家半年的开销。今个儿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苏染站了起来,卫琳和阿春尾随着她走进了屋,独留秋蕊一人抱着那一对耳环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