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闪烁,圆月高挂,树影斑驳的夜晚,含苞待放的梅花。
养性居外一片明亮,内,一片黑暗。
那是她最绝望的声音,发自内心。
多好,她再一次向自己示弱了。真可惜啊,她所求与他,无一次是为她自己,夏睿文记得小时候书里写的人性本善与人皆是自私的言论就相碰撞的,他一度不明白拿着书是问师傅,师傅也被他问的哑口无言,他被这个问题困惑了诸多年,一直未找到了答案,直到日后长大,他才觉得人性本善是在理想的状态下才适用的,不适合人间。
那么长乐,你来自哪里?
夏睿文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的冰冷和颤抖,她好似大海中失去了方向的帆船,更像天空中迷路的鸟儿,这会儿她是这么的六神无主,这么的手忙脚乱,这么的不镇定。夏睿文的心揪紧,刺痛,他想要从苏染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却根本使不上力气。
那令他迷失的声音再次响起:“求求你。”
她依旧在求着自己,夏睿文觉得自己胜利了,可他不想要这样的胜利。
良久,他还是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视线固定在苏染的脸上,借着屋外月光,廊下烛光,他能够看到她的脸部轮廓,还有那双溢满了眼泪的眼睛,此刻无比晶莹剔透。
“长乐,你告诉我,你若是我,会怎么做?”
苏染怔怔地看着光亮照不到的那一团黑影,嘴唇嗫喏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她该怎么做,是啊,若是她,她会怎么做?定然也是不会放过想要谋杀自己的人儿的,在这场生与死的较量里,任谁都会选择生。
她慢慢地放下了自己悬在空中的手,慢慢地后退,一步一步地后退,她青色的鞋子踩到了地上的黑色墨汁,踢到了地上的砚台,踩到了地上的毛笔,她踩着一地的狼藉,慢慢地往外走。
夏睿文下意识地伸出了手,那手在他宽大的墨蓝色的衣裳里又垂了下来,他望着一步步远离自己的女子,心中突然生出来一种比死更加恐惧的情绪来,那种仿若失去所有的恐惧,令他害怕,十分害怕,终于在苏染就要退到养性居的白鹤雕花红门前的时候,夏睿文叫住了她。
“长乐。”
他想,他有能力能够平衡,苏染可以,苏辰亦可以。
苏染停下了脚步,她抬眸望着那一片黑影,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可那眼中的欣喜一闪而逝,随即被无尽的悲凉所取代,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等着夏睿文开口,她没有等到,于是自己超前走了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片黑影中,即便她看不到,可这养性居内的每一处陈设她都了如指掌,她不需要靠眼睛就可以不受任阻拦地走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这次亦是如此。
她站在夏睿文的面前,伸开手抱住了他,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说的话却很重很重。
“国家已舍,我又算什么?”
一个公主,一个嫡公主,一个集万千宠爱与一身的嫡公主,此刻怀中抱着是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而她喜欢的男人此刻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实则,她不该抱有幻想,她觉得自己以前傻的可笑,她这会儿觉得唐芷说的格外的对,她一个亡国的,有什么资格倔强,原来倔强也是要有背景的。
“我知道你喜欢我。”她没有松开夏睿文的身体,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她明显地感觉到了夏睿文剧烈强劲的心跳,她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还有微微沉重的呼吸,她想这应该是喜欢吧。
她嘴角带着淡若如风的笑意,缓缓地松开了抱着夏睿文的手,双手滑到了自己的腰间,那里放着世界上最好的软剑,她曾想过用这柄上好的软剑杀了眼前的这个人,她曾用这柄软剑为夏睿华舞出过最好看的舞,如今她缓缓地抽出了这柄剑,白色的光亮照在她们彼此的脸上,她的唇如樱花一样娇媚,他的眼如同黑夜繁星一般闪烁。
那柄剑被苏染丢在了地上,发出了叮当的一声响。
她的手依旧在她的腰间没有移开。
“你就是知道我喜欢你。”夏睿文摁住了她欲要解开自己的天蓝色腰带的手,依旧如同新婚之夜一样,他摁住她欲要拔剑的手“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他的手使了力,苏染觉得有些疼。
屋外铜铃阵阵脆响,窗影上交叠起来的是她与他的影子,他们从未这般亲密过,也从未这般疏远过。以往的不在意,疏远也不觉得是疏远,此刻她明明知道他喜欢她,而他也明明知道她喜欢的不是自己,可是她是他的女人,而他的却是他的丈夫。
真可笑。
苏染从养性居出来的时候,依旧对着门前的王总管和束斌点头行了礼,卫琳与她一同走着回长乐宫的路,路上宫人纷纷避退,这是他们在越国当差的时候学的规矩,见到长乐公主必须退让,无条件的退让,连同后宫嫔妃都不例外。
对于这一点,无数人提出过不满,更称公主如此骄纵必然也不是什么好的事情,还有人说:“公主如今这般,将来嫁人之后,岂能满意自己的生活?”
对此越国君只捋着自己的胡子道:“朕会为她建造一座最华丽的公主府。”
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所有的爱,倾尽所有,亦觉得快乐。
如今站在苏染的长乐宫,还可以看到未完工的公主府,战起,国破,她果真应了一部分人的一些话,一身骄纵除了父亲谁人还能忍受?生活真是作弄她,她的前半生倾尽奢华,享尽世间最好,后半生却十分潦倒,受尽世间磨难,命运多舛苏染觉得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可她不抱怨生活,她只希望能用自己的命运多舛换来弟弟的一条命,仅此足矣,毋庸置疑,前提是,她的弟弟苏辰还活着。
养性居内换了新的蜡烛,更有宫人来收拾了屋内的一片狼藉,有小宫女为难地捧着那柄软剑询问夏睿文该如何处置,夏睿文伸出食指和中指,用指背滑过了剑身,后收回了手,道:“搁在朕看不到的地方。”
小宫女犯了难,向王总管投去了求救的目光,王总管仓促之下找了一个匣子,把苏染的那柄剑搁在了头,显然夏睿文没有反驳,自然也是赞同这个王总管的这个举动的,于是小宫女安心退下,王总管也舒了口气。
刘元峰被紧急召来,在养性居内停留了一炷香的时间才退出来,之后越城城门半夜打开,一部分城内的兵力被掉到了城外,皇宫周遭更是减少了诸多的兵力,对于此,林词举了双手反对,更不顾君臣之礼地指着夏睿文胡乱搞,夏睿文听得时候,眉毛抖了抖。
自然,林词回去之后就认怂了,写了一封忏悔书呈了上去,在家抱着被子等了两天,也不等来了夏睿文的一句:“文采不错,不愧是我朝状元。”
林词当下翻了白眼,晕倒在了床上。
对于这样的兵力部署,夏睿华醒过来之后也不甚明了,恰逢夏睿文来瞧他,宫人们搬了凳子让夏睿文得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夏睿华的床边,阳光穿破窗户落在屋内,一片明亮。
“醒了便好,是你救了朕。”夏睿文的开场白的确一下抓住了重点,他省略掉了今早留守京中的眼线说的番邦私下活动以及陈世柏利用南方治水之名替李宰相敛财的事儿,省掉了他查到的关于那场谋杀的蛛丝马迹,更省略掉了苏染如何力推詹杉来给他治病,以及他在混乱中看到的苏染想要救得不是自己而是他的事实,他觉得没有说的必要,更何况,说了对他也没有丝毫的益处,他习惯了权衡利弊,这是这几年的皇帝的职责带给他的最深刻的体会。
夏睿华只得平躺在那里,动弹不得,听得夏睿文这样说,只是笑了笑,道:“那人本来也是要杀臣弟的。”
夏睿文依旧轻轻一笑,道:“你若死了,朕离死也不远了,所以,杀你还是杀朕都是一样的。”
“皇兄……”夏睿华一时心绪复杂,诸多话堵在胸口,说不出来,而有一部分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听闻芸妃娘娘有喜了,恭喜皇兄。”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直到有小医童来要给夏睿华换药,夏睿文才站起来离开,临走之时,夏睿华也不过说了句:“皇兄,小心魏国。”
夏睿文背对着夏睿华站在一片光芒里,这样的角度衬得他的身躯格外的庞大,他双手背在身后,嗯了一声。
出门便有詹杉款款而来,见了夏睿文彬彬行礼,一张白净的脸庞不谦卑不孤傲,夏睿文看到了他手上的薄薄的一层茧,问:“詹公子可是弹琴之人?”
詹杉点头,道:“皇上明察,草民略懂一二。”
谁知夏睿文并没有问下去,似乎他对接下来的是已经明了,又似他不在乎接下来的事儿。小医童从门内出来,说了一些伤口的恢复情况,詹杉点头跨门进去,见到夏睿华果真气色比以往好了许多,心下宽心,又带了新药交给夏睿华的贴身随从,道:“一日三次,食后服下。”
之后立在夏睿华的床前,告诉他修养几月便会好,可床上之人却道:“我等不了。”
詹杉道:“你必须等。”
夏睿华道:“皮肉伤,何须那般久?”
“必须那般久,我必须看着你完完全全地好起来,才能向公主交代。”詹杉缓缓地望着夏睿华,慢慢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来,而床上的人不再与他辩驳,而是陷入了沉思,由此可见他是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