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敏入宫的时候苏染正倚在池塘边的栏杆上看着池中游来游去的小红鱼,见到贺敏双眼通红地过来抱着她嚎啕大哭,苏染即可便明白了。
可是能怪谁呢?
她怪不上夏睿文,那是一个帝王该用的手段,他的父亲也因为要保护越城而用过无数个无法放在诸人前的手段,而她又岂会不是罪魁祸首?她没有资格去责怪夏睿文留了人质,可是还有能够商量的余地吗?
南建宁阁前的楼梯上,苏染静静等候。
日上中天,却见夏睿文和芸妃一前一后地出来,芸妃披了件水红绣桃花滚金边的披风,满面红光,可见怀孕的喜悦已经驱散了唐芷所受到的惊吓,她此刻脸上的幸福那么的真实。
好似自从她们相识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唐芷。
夏睿文一身黛青色长袍,在身边依旧是玉树临风的模样,他的脸上也少有的柔和,陪在唐芷身边,伸手也不是不伸手更不是的有些无措的可笑的模样,他真的这么期盼有这个孩子?那这么些年来,后宫之中只有明双月一人怀有身孕,又是为了什么?
苏染不懂。
他们俩人几乎是同时看到了苏染,一瞬间的功夫,唐芷脸上的那种真实的幸福瞬间崩塌,离得这么远,她眼中的怒气却还是那么清晰。
清空下,暖阳中,唐芷晕倒在了夏睿文的怀中,而夏睿文匆忙收回了停留在苏染身上的视线,扶着唐芷又转身回去了。
阿春道:“娘娘,芸妃娘娘故意的。”
苏染看到了夏睿文伸开手扶着唐芷的身体的时候,唐芷回眸之时那充满笑意的眼睛,像无数个争宠的后宫女人一样,用尽了小心思,小手段只为了看到自己不喜欢的人失落而痛苦的样子,好像那才是她们在百无聊赖的后宫生活中存活下去的乐趣。
可苏染觉得无聊,她十七年来,看得早就烦了。
转身走进温暖如春的南建宁阁的唐芷依依不舍地离开夏睿文的怀抱,娇俏地道:“有皇上陪在身边,臣妾觉得身体好多了。”
夏睿文嘴角一勾,笑容转瞬即逝,唐芷还未看真切,就不见了。她伸手扶着自己还未显露的肚子,垂眸浅笑,道:“这个孩子真坚强,臣妾现在想起来还后怕,真怕自己死在那一场谋杀中,皇上可查清楚了是何人所为?”
她自顾自地说着,对夏睿文脸上的不快没有丝毫的觉察。
“臣妾倒是觉得必然是以前越国留下的余孽,皇上定要细细盘问苏妃才是,她定然知晓。”她说的很是笃定,似亲眼所见。
不过,夏睿文并没有在唐芷的面前发脾气,只说晚上会来陪她一起用膳,便转身就要走了,门前听得唐芷在身后哀求,他没有回头,而桥廊之上,苏染还未离开。
俩人目光交汇,夏睿文的眼底有复杂的情绪,他望着静静地站在那里遗世独立的人,心中翻滚,秋末初冬的日光温暖地落在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桥廊的距离,却让夏睿文觉得俩人之间很远很远,他在她面前,所有的聪明都化为灰烬,他瞧不懂这个女子。
詹杉医术的确极高,他救了他弟弟的命,他应该感到高兴,可面对突然有一个与苏染有关的男子,他愈发地恼怒,可这份恼怒却无处发泄。他不是小气到不允许苏染认识自己之外的旁的男子,可为什么每一个都比他要了解苏染,都比他要和苏染的关系要好?
明明他是苏染的丈夫。
踩着地面一片光芒,夏睿文路过苏染身边的时候并没有停下脚步,他料定了苏染会自己跟上来,而她也的确那么做了。随行的宫人都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两个人走在这如画卷一般美丽的皇宫内,连同倒映在地上的影子都是雀跃欢喜的。
“我知道不该说的,可是我还是想试一试。”苏染没有与夏睿文并肩而行,她站在离他半步远的右侧,步伐与他的一致。
夏睿文长长的睫毛颤动着,黝黑的眸子里藏着深深地诸多复杂的事情,他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听着。
苏染垂着眼睛看着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面,道:“贺敏,还是个小姑娘,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为何?”他忽而停下了脚步,目光逼视着苏染“长乐公主,你还要朕怎样?”
他嫌少发怒,这次面对苏染终究忍不住了。
可对于他的怒气,苏染恍若未见,依旧垂眸,用平静的音调说:“有我还不够吗?”
夏睿文愣了愣,明明他清楚地知道苏染所说并非他所想的那个意思,可心中的怒火却瞬间消散了。他望着眼前这个女人,想着关于她的传说,混迹于江湖的长乐公主,人脉广阔,又有何不可?
这般想着,也只能这般想。
火红的落叶飘落在了苏染的肩头,那落叶的红与苏染的月白色的衣裳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夏睿文朝着苏染伸出了手,他想拂去那片落叶,在他的手就要接触到苏染的肩膀的时候,又来了一阵风吹掉了那片叶子。
夏睿文稍微好一些的心情又瞬间被一阵风吹散,他转过身子不去看苏染,道:“你的心并未向着朕。长乐,朕岂能信你?”
他从未叫过她的名字,此刻长乐二字落在苏染的心里,竟还有些好听。
贺敏探着脑袋等在长乐宫门前,一片凋零的梨花树丛此刻衬托出来悲伤的场景,苏染看到贺敏那满含期待的眼睛,心中愧疚更甚从前。她该怎么做才能让夏睿文改变把贺敏带走的主意,她不知道。
此刻伸手摸了摸贺敏的脑袋,苏染对她笑了笑:“敏儿,后院的梅花开了吗?”
十三岁的贺敏不明白为何苏染还有心情关心梅花,她气愤地打掉了苏染摸着她的脑袋的手,冲她喊道:“你不是我姐姐。”
苏染愣在了那里,悬在空中的手僵住,有风吹进她的衣袖,她觉得有些冷。卫琳拢了拢苏染被吹乱的衣裙,道:“娘娘,回去吧,这里风大。贺姑娘还小,懂事了就明白娘娘的无奈了。”
“可是卫琳。”苏染看向卫琳,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要怎么说,更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明她是始作俑者,有什么资格去把全部的责任推给夏睿文,她久混于江湖,身上亦有江湖气息,心中也有江湖规矩,更多的时候她觉得那些没有写进律例中的‘规矩’其实更能约束一个人的作为,只可惜,无法写进条例中。就好比捡了东西给不给,老人倒街了扶不扶,遇见有人偷东西该不该帮忙等等,都无法量化,自然无法入律法。
卫琳还在等着苏染继续说下去,可是并没有。
对于贺敏的不理解,苏染很是感同身受,她拿了贺敏最喜欢的玫瑰簪子,烹了贺敏最喜欢喝的玫瑰花茶,准备了贺敏最喜欢的吃的玫瑰饼,可怎么也无法平复呜呜哭的格外伤心的小姑娘。
苏染瞧着她哭的浑身颤抖,听得她呜咽不清地说:“我不想走。”
“你不要再为难苏妃娘娘,你还以为苏妃娘娘是呼风唤雨的长乐公主?你若要为你爹爹好,就不要再哭闹了,你如今的哭闹换不来任何你想要的,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早已经听得耳膜快要烂掉的阿春是在忍不住了,她克制不住还是说了出口,苏染和卫琳都惊叹于阿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都怔怔地,倒是阿春,见苏染和卫琳都沉默,便继续道“再者说,你受越国庇护这么多年,为如今的越城做点牺牲又有什么不可?”
贺敏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听进去了阿春的这一席话,只是含着泪水望着苏染,之后自己一个人抱着膝盖缩在床边榻上的角落里,不再哭泣,也不再说话。阿春知道自己方才语气不怎的好,表情也有些恐怖,故而露出了一副悔恨不已的模样。
她望着苏染,道:“娘娘,奴婢也是一时着急,要不,奴婢向贺小姐道个歉可好?”
卫琳摆了摆手,道:“现在不是时候,让她一个人静静吧,要是她自己想不通,将来记恨娘娘可就难办了。”
苏染看着贺敏如此,心疼不已,她比贺敏大了四岁,自小喜欢这个妹妹,她虽然胆小怕事,总是躲在自己的身后,可还是给自己的童年带来了许多的快乐,更成了她异姓的最亲的妹妹。
她记得许久之前,父亲的一位昭仪诬陷自己害了她的孩子,苏染当时一时疏忽被陷害算计,故而在父亲面前百口莫辩,父亲即便不愿责罚她,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还是对她做了一些惩罚,就在行刑的嬷嬷们要拉着苏染把她拉下去的时候,缩在角落里的贺敏却用还有些稚嫩的声音说:“不是姐姐做的,不是姐姐做的。”
年代久远,苏染记不清楚是几岁的事情,只是那记得许久没有哭鼻子的她竟然有鼻尖酸涩的要泪流的感觉。
是她对不起贺敏,亦或者,她们都是这个时代的牺牲品。
门外有敲门声,来的王总管告诉苏染:“皇上请苏妃娘娘前去养性居。”
苏染对于此次召见是有些意外的,转念一想许是贺敏的事情有转机,忙拿了披风,匆匆地带着卫琳一同出来。
蜷缩在角落里的贺敏突然止住了哭泣,看着直直地看着自己的阿春,露出了惧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