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生于1966年。
这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美国宇航员登月,老舍与傅雷自杀,伊丽莎白泰勒拿到了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
如同历史上的任何一年,很多非凡的人物被记录在当年大事记里。这些大事记叠在一起,就共同构成了时代。这些人物的一生也许和我们一样普通,只因为关于他们的一件特殊的事有着显赫的意义、可怕的罪恶、或是不该遗忘的价值而被记录下来,除此之外,他们的平凡与我们大抵并无不同。
时代本是个中性词,但它其实是无数人的生命与尸骨撑起来的,每一个时代都是生死在那里的个体的一生,这就使人觉得倍感沉重。而讽刺的是,构成时代绝大多数的普通人的生老病死、喜悦挣扎、爱恨交织,却与历史毫无关系。
这是我们无法选择的时代,它就像碾压着蝼蚁的火车,不会垂怜任何一个卑微的个体。
我的妈妈就是这样的个体,出生在一个残忍的时代,但她出生之前却已经有了个美丽的名字,是的,她的名字就叫“美丽”。
我人生第一幅记住的画面异常温暖,妈妈抱着2、3岁的我,正在熙攘的街头走过。那天阳光很好,微风掠过我的鼻尖,我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花露水味道,闪亮的红色头花在我眼前晃啊晃。我以为这个世界是摇晃的,但我在街边的玻璃里中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和她完整的样子。她穿着红色的裙子走在黑色的柏油马路上,她和我都在镜子里有些变形。我趴在母亲的肩头好奇地四周张望,打量这个世界。但我发现很多人——尤其是男人们,都在看着我。
小时候,我以为大家在看我,待我长大再回忆起这件事,才明白那些人是在看我的妈妈。
“秦美丽”是妈妈的名字。这是一个名字,也是妈妈一生的缩影。
关于我妈妈的故事,一部分来自我的亲历,另一部分则来自妈妈旧友的口述,他们共同帮我拼凑出一个最熟悉而又最陌生的形象——“母亲”。
秦美丽出生在中国南方一座不起眼的工业小镇,它在一个省会城市的边缘。小镇的东边有一片堡垒样的建筑,乌黑、孤零零的,包围在无边的荒地中。那就是我妈妈长大的地方——某省油田的后勤驻地大院。
若干年前那里就是荒地,但后来发现了油田,随后许多人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他们扎下营盘,架起机器,没日没夜地开始向地下挖掘。这不是件容易事,也不能几天干完,那些怀抱着建设祖国伟大理想的人们在这里开始生根发芽,我的妈妈也是其中一个。
很多人说秦美丽是一个根正苗红的石油大院子弟。那座孤岛样漂浮在荒野中的大院里,妈妈就像荒野中盛开的最艳丽花朵,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
在姥爷口中,妈妈从小就是最让她骄傲的孩子,他特别喜欢抱着美丽出门。老家门口那条不到100米的短巷,他总来来来回回不厌其烦的走上好几次,每次都收获几个的“未来女婿”前赴后继的簇拥。可再等秦美丽长大一些,姥爷就想对那些笑脸相迎的未来女婿掏出枪来吓唬了。
姥爷是驻地公安局的领导,看着自己女儿日渐出落的标致动人,早年那炫耀的心思全变成了满溢的保护欲。
在父母的呵护下,秦美丽长成了一个十五岁的美丽少女。在她首次骑自行车去学校的路上,一些男生蹲守着,在一片口哨声中,秦美丽红了脸,而身边活泼青春的刘伶俐却大声跟那几个吹口哨的流氓对骂起来,旁边的魏红始终昂着头悠然骑过,享受沿途注视的目光。
从此秦美丽骑车再没穿过裙子,而魏红却换上了一条更漂亮的蓝花白底的连衣裙,招摇过市。
魏红和刘伶俐,是秦美丽最好的两个朋友。
魏红跟美丽一样从小学跳舞,虽然相貌身段上不如美丽出挑,论学习那更是差个十万八千里,但大院出生的她父母是部队转业的干部,双职工。凭着大眼睛,齐刘海,俩小辫,军大衣里面裹着绿军装,也赢得了诸多男生瞩目,跟美丽并称为附中的校花。而刘伶俐则要普通很多,以至于在看她的照片之前,任何人对她外貌描述的概念都是模糊的,她最大的特点一张圆圆的脸,如同她圆滑的个性。
所有真正美丽的人,都是不自知的,她跟魏红一同加入了舞蹈团,排练室里、舞台上,她曼妙的身材,自是引得不少人羡慕。然而面对着对自己有意无意献殷勤的男孩们,秦美丽却显得无动于衷。
比起情窦未开的她,魏红却跟自己的舞伴迅速发展出了“革命友谊”,两人经常在课间操的时候眉目传情,每每这个时候,美丽都恨铁不成钢的数落魏红,等她们真正长大成人,可选择的有那么多,这么着急图什么?
在那个时代交替的缝隙里,她们在练功房内不知疲倦的旋转着,就那样越走越远,直至走出了父母的视线。
1982年,那一年中国人口超过了十亿,邓小平第一次提出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撒切尔夫人访华的时候绊了一跤,李宁成为体操王子。而16岁的秦美丽认识了高胜利。
高胜利是市区一家照相馆的摄影师,一米八朝上的身高,宽宽的模特肩膀,头发稍长,卷卷的,眼睛凹进眼窝里,朝人望去的时候自带深邃的吸引力。美丽有天跟魏红一起去市里照相馆拍证件照,高胜利埋在黑幕布里,被镜头里巧笑嫣然的美丽摄去了魂魄。
第二天两人前来取照片,却见橱窗前围了许多人,看到那里陈列着的自己的照片,秦美丽羞红了脸。高胜利斜倚在门框,对她扬起了相机。
那一瞬间,秦美丽的心毫无征兆的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