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不闻不问，却也能听见她的消息，旁人说她痴傻，说她病体孱弱，没准哪日便一命呜呼，他无动于衷，他以为，对这个孩子，自己是没有任何感情的。
却在今日，看见那双纯真明亮的眼睛，他不得不承认，他败了，这种血浓于水的感情，便是帝王，也无可奈何。
刘璃看着武帝接连变换的神色，终于懵懂而又轻柔地唤道：“父、皇？”
当那软软糯糯的“父皇”二字传入武帝耳中，他的面颊忽然有了一丝冰凉，抬眼望去，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越下越大，仿佛是这么些年，长安城里最大的一场雪。
“下雪了！下雪了！”有人惊叫道。
春陀尖声道：“乱嚷什么，还不趁着大雪，快把火扑灭了！”
武帝依然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孩子，大大的眼睛，露着这皇宫中难得一见的纯真无邪，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松开了那孩子的胳膊，却又轻轻地，抚了抚刘璃的小脑袋，乱蓬蓬的头发，像是炸毛的小动物，武帝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比喻，不由得笑出声。
刘璃睁大了眼睛，他笑起来真好看。
武帝转向正颤颤巍巍跪在一边的紫苏道：“你是如何照顾公主的，今日怎么会起了火？”
紫苏的小身子抖了抖，嗫嚅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正哄着公主喝粥，却见外边忽然变了天，狂风呼啸，又是霞光万丈，就在那时忽然起了火，顺着风势便刮了过来。”
武帝拧了眉：“是有人放火？”
紫苏顿了顿，似在回忆：“奴婢没有见过旁人出入清和宫，但、但谁会害公主啊？奴婢只顾着救公主，又去找回了姑姑的玉簪，没顾上别的，请陛下恕罪。”
武帝正想挥手，却蓦地发觉袖子一重，低头去看，不知何时，那个孩子正紧紧捏着自己的袖角，脏兮兮的小手似乎十分用力，指尖都泛着青白。仿佛感受到了自己的目光，那孩子抬头遇自己对视，被雪花迷了眼，傻傻地眨巴着眼睛，武帝轻笑，替她伸手拂去雪花，由着她继续拉着自己的袖子。
武帝正交代着善后之事，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刘璃循声望去，却是两个娇滴滴的女娃娃。
大一点的那个不过豆蔻年华，小一点的那个也是十岁的样子，穿着精致的袄褂，白色獭兔毛边，在大雪中随着动作起起伏伏，趁着红扑扑的小脸，煞是可爱。
“父皇！母后！”二人停了脚步，娇声唤道，又冲着一边的几位大臣福了福身子，一时间，呼啦啦此起彼伏的还礼声不绝于耳。
大一点的女孩向前走了两步，神情骄纵，嘟着嘴道：“父皇，妍儿准备了好久的舞，您都不看，却跑到这冷宫来做什么。”如此这般的，只能是最受武帝疼宠的长公主当利了，那么另一个也就是诸邑公主了。
卫子夫微微蹙眉：“妍儿不要淘气，到母后这来，一个公主，一点没样子，跑那么快，摔倒了可怎么好！”虽是斥责，却是浓浓的宠溺与慈爱。
刘璃的心忽然一酸，有一点点抽痛，她伸手捂住心口，这大概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吧，同样是亲生的女儿，同样是皇家的金枝玉叶，有人能整日里撒娇，得父母疼爱，有人只能——
武帝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忽的蹲了下来，与刘璃平视，温声道：“怎么了？”
刘璃似是受到了惊吓，但小手仍然紧紧捏着武帝的袖子。
紫苏立刻道：“公主怕是受了惊吓，又挨了冻，公主前几日还犯了心疾——”
武帝凝眉片刻，立刻起身：“今日之事，不得外传，一切定论，朕与丞相和太史令商量后再定，灭火之后，令羽林军把守于此，任何人不得出入。”
众人领旨，口呼万岁。
卫子夫上前一步：“陛下，清和宫没了，不如让臣妾先照顾三公主吧？”复又看向刘璃柔声道：“好孩子，跟母后回宫可好？”
刘璃想着不愧是卫子夫，真是大美人啊大美人，不过今日还是算了，却又似害怕似的，小脸白了白，退了几步，藏进了武帝身后，小手仍然紧紧捏着袖角不放手。
卫子夫一时怔忪，手伸到一半，不知该如何是好。
武帝笑了笑，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天寒地冻，你为年宴连日操劳，如今先回宴上去吧，替朕安抚宗亲大臣们，辛苦你了。”
卫子夫一福身，娇声道：“臣妾不累，不妨事的。”
武帝颔首，转身向清和宫外走去，刘璃捏着他的袖子，也亦步亦趋地随着他身后，武帝瞧着只顾埋头走路的小丫头好笑，便也刻意放缓了步子。
刘璃走了两步猛地停下来，冲紫苏伸出手：“拉手。”
紫苏吓了一跳，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紫苏连忙摇头：“公主前头走，奴婢跟着便好。”
刘璃撇嘴，执着地伸着手：“走。”
紫苏害怕地看了一眼，同样停下脚步，正望着刘璃小小的后脑勺不知在沉思什么的武帝，摇头笑道：“公主，这不合规矩，您先走，奴婢就在您身后。”
“拉手！”这一声倒是带了哭腔。众人皱眉，这个公主，到底是个痴傻的，如今能口出人言，却依然不通世事。
武帝开口：“你且拉着她吧，无妨。”
紫苏又是一惊，抬头看了看大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的刘璃，仿佛自己一个不字，她便能哭出来似的，实在不知公主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接旨伸手拉住了刘璃冰凉的手。
众人目瞪口呆地目送着三人像拧麻花一般出了宫门，身后跟着战战兢兢的春陀。
刚出宫门没几步，便到了龙辇边上，紫苏吓得立刻松开了手，无论是羽林军还是随行的宦官，包括自诩为跟着两代帝王见过大世面的春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龙辇自古来，便不是旁人能坐的，若是单独备车，瞧着小公主的模样，估计也不太可能，这可真是愁坏了春陀公公，简直比他当年夹在太皇太后和皇上之间还为难。
刘璃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悄悄松了手，偷偷往后退了两步，低着头一动不动。
武帝看着那孩子的小动作，觉得她真像是某种小动物，躲在角落舔舐伤口，心中又是一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却已伸手抱起了那个孩子，登上了龙辇。
春陀咽了咽口水，觉得今日实在挑战他这个老人家的心理极限，扫了扫四周早已呆若木鸡的众护卫，身为陛下身边的大总管，自己自然也不能同这些人一样，立刻扯着嗓子高喊：“陛下起驾！”
身后的皇后公主大臣们，呼啦啦跪在雪地里：“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