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廷玉的神色瞬间难看到了极点,他仿佛被硬物击打般地肩膀发颤,口中却涩然道:“难道姐姐要在此处熬一辈子?这样的日子要忍到什么时候?”
秦裳嘴角泛起苦笑:“忍不了也要忍,只有忍下去才可能会有一线生机。”
梁廷玉不明白秦裳的意思,他看着她:“忍?一线生机?姐姐,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样的罪臣之后,除非皇上大赦天下,否则一辈子都不可能翻身的。”
“大赦天下?”梁廷玉嘲讽地笑了笑:“皇上如此待梁家,又怎么可能大赦天下给我们机会?”
秦裳盯紧了梁廷玉的眉眼,许久才低声道:“只要新皇登基,便会大赦天下!”
看着秦裳幽深暗沉的眼瞳,梁廷玉只觉得心被抛进了严寒的冰窟窿里,一点一点的远离生机,一点一点的沉入黑暗的池底,一点一点的触不到阳光和温暖,一点一点的消弭腐烂。
梁廷玉并不愚笨,听完秦裳的话,再联想到神秘的陆飞岩,一切便清晰明了了。
“姐姐……陆飞岩是太子的人?”梁廷玉只觉得心如枯槁,心灰的连问话的气力都弱了下去。
秦裳神色复杂的看着梁廷玉,良久她自斟了一杯酒,缓缓喝下去,有些语重心长道:“二叔的女儿凤清被官卖入越国公杨素的府中为奴婢,凤清姿色不凡,很快引起了杨素的兴趣,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去取悦杨素,颇得了一阵子宠爱,她以为杨素是她的救星,能让她重新做回梁家大小姐,只可惜最后不过是一尾草席卷去乱坟岗便了事罢了……杨素的府中多的是娇妻美妾,凤清或许不俗,可是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奴婢,为了区区一个奴婢,去得罪别的官员送给他的其他妻妾,这么愚蠢的事情,越国公怎么会去做?”
见梁廷玉惊愕的看着她,秦裳似有似无的笑了笑:“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这个道理姐姐懂,凤清也懂,只可惜她还是走错了路。她的死对姐姐是个教训,姐姐清楚的明白,梁家想要重新振作,或者换句话说,我们想要安安稳稳的活着,必须付出的代价远远要比这个多得多。你觉得姐姐目前身处鞠春阁,过得日子想必是生不如死对吧?但是姐姐告诉你,自从梁家倾覆如烟,你们这些梁家子弟被发配远方后,遗留下的梁家各房女眷连同田宅资财全部被官府缴没,最后由官府统一官卖,你的堂姐、堂妹,有的被卖进王府官宅成为奴婢、仆妇、丫鬟,有的命薄些成为某位高官的小妾,还有些就像姐姐一样被卖入青楼成为官妓……”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还有一些人根本来不及等到官卖,就病死在了牢房中。普通的百姓人家或许都能有家人前来收殓尸体,而我们这样的出身,最后却不过衣不蔽体的被破席子裹了,扔到乱葬岗了事……我知道她们很多都并不是病死的,三叔家的玉蕊上吊时就在我的牢房旁边,我听到她哭,听到她在房梁上挂腰带,我听到她踹翻凳子,我听到她双脚乱蹬,我听到她……咽了气,和她同房的妹妹玉欣一声都没有哭,一下都没有叫,她被活活吓疯了,她后来整天又哭又叫,那牢房的看守便用鞭子抽她,抽得她衣不蔽体。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是她的尸体被裹在草席中,被人扯着头发拖出牢房,我看到她雪白的大腿从草席中露出来,她腿上全是血……”
秦裳的肩膀轻轻地抖起来:“我忘不了……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不止一次看到那个鞭打她的看守系着裤子,满脸淫态的从她牢房中出来,夜深人静时那种肮脏恶心的声音,我就算不想听也躲不开……”她握紧了梁廷玉的手:“姐姐很害怕,真的!这些年过的每一日都心惊胆颤如同不见天日的老鼠……她们一个个落得如此下场,什么时候轮到我?什么时候轮到咱们的娘?等待,无望的等待……我都快要疯了!”
“姐姐……”梁廷玉眼圈发红,握紧她的手:“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不!我要说,我要清清楚楚的说给你听!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觉得我是在刀尖上旋舞是不是?你觉得我完全不清醒了,才会选择这么一条无比危险的路是不是?”秦裳目光灼人盯紧梁廷玉:“我现在还活着,无论身在何处,我平安无恙的活着,娘也是,娘也安安稳稳的。”
梁廷玉抬头看她,却见她满是嘲讽的笑起来:“你觉得很惊奇是吗?幸运,对,幸运!姐姐最初觉得这或许是幸运!梁家的女眷到最后只剩下我和娘,这是幸运?”秦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用力抹去腮边的泪水,嘴角却还有颤抖不止的笑意。
“我真是愚蠢!我竟然以为幸运这种事还会眷顾梁家……”秦裳盯紧手中的酒杯笑了笑,又饮下一杯:“廷玉,弟弟!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永远的屏障和盟友,我和娘能侥幸从悲惨的尘世间活下来,等到今日与你相见,那绝对不是靠的什么好运气。”
“东宫的主人……救了你?”梁廷玉慢慢平静了下来,淡淡问。
“姐姐入阁的第一年底,姐姐还记得那是一个下雪的日子,白茫茫的雪花纷纷洒洒,看起来又干净又漂亮,姐姐真是好羡慕那份洁白,姐姐想去雪地里放风筝,可是姐姐哪也不能去。”秦裳扯动唇角,又饮了一杯,眉眼清淡的仿佛那竟是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
“我被她们像个人偶一样打扮着,我看着美丽的镜中人唇红齿白,风姿无限,只可惜眼底全是冷然。我知道我的好运到头了。我被她们推扯着带了出去。”秦裳微微闭了闭眼,似乎回想那一瞬都会令她呼吸不畅:“很多人,真的,廷玉,那天来了很多人。他们就像欣赏玩物一般盯着我,他们远远地围成一个圈,明明那么远,却令我觉得窒息。”
梁廷玉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叹气:“姐姐在廷玉心中是无价之宝。”
秦裳侧过头,吐出一口气,才道:“知道吗?那些人啊,很多以前都是祖父所谓的至交好友呢,就是我曾恭敬叫过叔伯的面孔,我也看见不少呢,他们道貌岸然的坐在那里,努力摆出一副清高不俗的姿态,可是那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却只令人作呕,那目光和以前在府中见到他们时都不同,那时他们都惺惺作态,摆出一副长辈的亲切样子,可是坐在这里的他们却根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真可笑。”
梁廷玉心底的痛楚已经麻木,他在西北塞外苦熬的这些年,不止一次想过姐姐和娘是个什么处境。他一直觉得自己在生不如死的苦苦熬着,可是姐姐和娘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们是女人,名门贵妇、淑媛,一脚蹬空的痛楚和等待未知命运的凄凉,岂不是胜他百倍千倍?
“我在那夜第一次见到陆飞岩。”见梁廷玉看过来,秦裳点点头:“那夜买下我的人正是他。”
“他……”梁廷玉想到刚刚陆飞岩的样子,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姐姐比较妥当。
秦裳看穿了梁廷玉的意思,她摇摇头:“那夜我们秉烛夜谈直到天明,他坐在桌前,根本没有靠近床,自然也没有碰过我。”见梁廷玉轻舒了一口气,才又道:“我问他为什么?他先是摇摇头,神情有些不悦,最后架不住我的逼问,才说是受人之托而来。”
受人之托?会是什么人?梁廷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谁愿意帮梁家。皇上对待梁家的态度如此明显,又有谁甘冒此险雪中送炭,行侠义之举于梁家危难之时呢?
“陆飞岩虽然救了我,可是我总觉得他对我诸多回避,他虽然从那之后经常来鞠春阁,也常常留此‘过夜’,甚至从那之后我都不必再接其他任何客人,可是我心底始终不安。他出现的恰是时候,可是却又对我无意,我不知道这种短暂的安全对我意味着什么,所以我终于冒险去试探他。”
说到这,秦裳有些脸红:“我请求他留下过夜。”
梁廷玉一呆:“他怎么说?”素来知道姐姐胆大,却没想到胆大到如此地步……这脾性倒和那个人有些相似,他想到了那抹浓烈的红,眼底的神色微微晕染开来。
“他很镇定。”秦裳笑了:“正是那种心怀坦荡的镇定让我相信他真的对我无意,而不是欲擒故纵。他说让我不用辛苦试探他了,能对我说的他自然会说,不能对我说的就算我给他下药,他也不会说……真是很少遇到像他这么有意思的人。”
梁廷玉敏感地看她一眼:“姐姐……喜欢他?”
秦裳垂眼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我如今只是殿下的一枚棋子,有些事多想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