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懂得欣赏你的画的人并不多。”冯静站在摊前终于开口，从她站在这里开始的三柱香时间里，别说是买画的人，就连如她这般驻足观看的人都寥寥无几。
蓝袍书生没有说话，他的画已近尾声，他的全部心神都在画上，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站在他摊前的冯静。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微微叹了一口气，“不是还有阁下愿意为在下留步吗？”
冯静闻言忽然笑了：“我只是随便逛逛，随意看看，而我停在你的摊位前，也不是因为我懂画，只是我刚巧想停下来而已，就算面前不是你的字画摊，是个卖包子的，又或者是卖玩意儿的，我也会停的。”
蓝袍书生唇角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又拿起摊上的一支小狼毫，沾了些黑墨，悬腕开始在画的右下角题字。
冯静微微凑上前一些，想看看他会写些什么，而他也丝毫不在意，奋笔疾书：生就凌云志，奈何逐微尘。空怀报国心，寒门一梦远。
落款是李成安。
“这是你的名字？”冯静问。
李成安轻笑了一声：“无名之辈而已。”
“你的字和画都很好，只可惜无人欣赏。”冯静又看了一遍他的题字，“凌云志，报国心，寒门梦？”
“一时心中憋闷了，让阁下见笑了。”李成安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
“你要走了？”
李成安还没有回答，却见面前走过另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李兄，今日看来又是丝毫没有收获吧？”
李成安谦和一笑：“让陈兄见笑了。”
姓陈的男子凑过来：“李兄，我早说了，晚市上要画人物才能卖出价钱的，你画山河图是不会有人买的，你看我，刚从绮红楼回来，我只为楼里当红的乐倾姑娘画了一幅美人图，就得了纹银五十两呢，要不我请李兄喝酒去吧？”
李成安摇了摇头：“在下只喜欢画山水，不擅长画人物，而且这里要收拾的东西还有很多，就不去叨扰陈兄了。”
他虽然拒绝了那位陈公子的好意，但是态度谦和有礼，于是那位陈公子只是摇摇头，叹口气，转身就走了，他转身之际，冯静听他道：“可惜啊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就算一辈子清高只画山河图，难道就能盼到一步登天的日子了？出身寒门却想做官，唉……这种理想我也曾有过，只不过如今看来，却还不如画幅美人图更实际。”
陈公子渐渐远去了，冯静微微侧头去看李成安。他姿态安静的整理着纸张笔墨，一切进行的有条不紊，仿佛刚刚陈公子的话，他一句都未听到。
“你想做官？”冯静忽然问。
李成安顿住了手中的动作，良久才道：“但凡是读书人，又有几人不希望用所知所学去报效朝廷？那是所有寒门子弟的梦想，我也是。”
“那为什么不去争取？”
“争取？阁下所指的争取是指皇帝开设的贡士科吗？”李成安苦笑了一下：“最初我听到这个消息，也着实兴奋了很久，可是这些年下来，我却明白有些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注定了永远和科考无缘，哪怕你有满腹才情也没用。”
“皇上曾说过，举凡州县有文章出众华美者，便可受到保举应秀才科，参加特别考试，而能受到保举参加特别加试者，可不限门第出身。”
“那阁下可知道这保举秀才科，每州每岁只限贡士三人？”李成安反问。
“什么？三人？”冯静呆住，怎么会只有三人？
李成安自嘲一笑：“每州每岁才三人……可是因为出身而不能参加科考者又有多少？有了这样平步青云的机会，谁会放过？本来是恩试，可最后不过是又一场财力角逐罢了。”
有些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注定了永远和科考无缘，哪怕你有满腹才情也没用。
冯静站在原地许久，不过偶然遇到的那个李成安早已走了，街上开始变得冷清起来。
冯静拢了拢身上的红披风，扭头回望。处处光火，一片嚣荣，原本动乱的江南，不过是短短几年，就已被杨广治理的如此好了。
他说，如果你的太子哥哥真的处处都好，你何必替他忧心？
他说，本王不会输……
“如果是阿麽哥哥，他一定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可如果是太子哥哥……”冯静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她想起了太子的眼泪，或许阿麽说的对，太子……软弱有余，果敢不足。
善良安稳的君主可以守成，可是大隋建国不过十余年，还远远不到守成的时候。
爹，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是不是也希望那用您和无数将士们的鲜血染红的土地可以迎来一位明君能主，成就大隋的千秋大业、盛世永昌？
阿麽说的对，无论她是否愿意，最终她只能选择一个人追随，不是太子，便是晋王。
她吐出了一口气，积郁了一晚上的死结此刻似乎终于被一幅山河图解开了，不由得感觉豁然开朗。
冯静笑了笑，转回头时却吓了一跳，只见高隐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沉默不语。
冯静有些吃惊：“高公子？你怎么还跟着我？”
高隐无辜道：“你说请我喝酒的，酒没有喝到，却差点挨了一顿揍，你说，我不跟着你跟着谁？”
冯静回想，也觉得刚刚在岳仙楼中自己有些过分了，她是因为杨广说的话而心情不佳，却怎么也不该怪罪到高隐头上吧？
她想到这，便走上前，摇了摇高隐的袖子：“刚刚是我冲动了，高公子大人有大量，就别和我计较了，再说你今日说话也很冲啊，对不对？算了行不行？俗话说得好，男人不计女人过嘛，嘿嘿。”
高隐似乎是想笑，却最终忍住，只是道：“陪我走走吧，我还没细细逛过江南的夜景呢，或许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冯静不解：“什么意思？”
“我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高隐道：“我今日碰到你，本来很惊喜的，可是都怪我说话太心急，反而惹恼了你。”
“要走了？”冯静道：“不是说要治好眼睛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高隐看着她的脸，沉默许久：“眼睛……已经好了。”所以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什么？
冯静有些发呆，随后才抬起手在他覆盖眼睛的黑布前晃了晃：“你能看得见了？”
“对。”高隐慢吞吞道：“很清楚。”
“那你干嘛还戴着黑布骗人？”冯静气哼哼道。
“你也没问我啊。”见冯静瞪眼，他才笑了笑：“我习惯了，就好像出门要穿衣服一样，我的眼睛不戴着黑布，我会很不安。”
冯静喃喃道：“你说话依旧毫无逻辑可言，这和穿衣服有什么关系啊……不对，你上次说了半截关于眼睛的事情，不管，今夜一定要和我说完。”
“怎么？你改变主意要嫁我了？”
冯静愤然：“不是这句！你上次说所有人都畏惧你……是因为眼睛吗？”
高隐没有说话，他只是认真的看着冯静许久，才点头：“是，你猜对了，是因为眼睛……我的眼睛长得不仅是难看，还很不详。”
不详？冯静有些愕然：“什么意思？”
“因为见过我眼睛的人最后都死了，我娘、我的弟弟，还有我的族人，他们死于我八岁时的一场疫病。只要我在场，所有人便都恐惧我，他们都不愿意靠近我。不久后我被远送，我在远送的路上得了一场大病，然后眼睛就忽然看不见了。之后的很多年，我都生活在黑暗中，可是我却觉得无比安全。我带着黑布出门，再没有人会对着我的眼睛指指点点……”
“哎呀，好多萤火虫！”冯静忽然指着面前飞舞着的萤火虫叫道。
本来有些沉闷的气氛，忽然就因为冯静的插言而欢快起来，高隐原有些愣住的脸上忽然慢慢绽开了一抹笑意。她啊，果然是和别人不一样。想来任何人听到他刚刚的那段话，也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和态度吧？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冯静冲他眨眨眼：“真的好多萤火虫，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多萤火虫，我要捉它们回去做灯笼！”
见高隐看着她笑，又道：“别光看着啊，你现在眼睛已经好了，我已经知道了，不能再装瞎子了，所以你复明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帮我捉萤火虫！快呀！快呀！再不捉它们就都跑光了！”
高隐无奈摇头，却忽然出手如电。他的手指修长细致，灵活而巧妙的穿梭在那些莹莹光点中，不过须臾片刻，他的指缝间已经满是流光。
“喏，都在掌心中了，不过你要尽快找个东西来装它们，把它们一直握在掌心中，它们很快就会死的。”
冯静欢快地点头：“对呀，要找个东西来装它们，拿什么好呢，哎呀，没带手绢啊……”
高隐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她无奈地点了点，随后他用没有抓着萤火虫的那只手探进了自己的袖中翻找，而几乎是他的手刚刚伸进袖子中，冯静就变掌为爪，快速袭向他的面门。
这个机会是稍纵即逝的，冯静心里很明白，所以出手的动作迅若飞电。
高隐暗道不妙，他的一只手握着萤火虫，另一只手伸在袖子里，尽管心里明白冯静要干什么，可是想要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他覆盖眼睛的黑布就在冯静迅捷的动作下离开了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