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好？”他反问：“从前我们都是这样的，还是因为长大了，阿静便要和我疏远了？以前，你总是拼命往我伞下挤的。”
想起从前，冯静有些呆住。趁她发呆，杨广已经揽着她向院深处走去，“只是走走，没有别的，不许和我捣乱了。”
冯静终于停住了挣扎，无奈妥协：“我们去哪儿？”
杨广看着她，微微想了想：“想不想听美人抚琴？”
“现在？府中吗？谁呀？”
“容我卖个关子。”杨广搂紧了她，不让雨水淋到她：“跟我走便是了。”
杨广是往偏后面的院子而去的，冯静猜想，难道是他的侧妃？
又走了一段路，冯静终于忍不住问：“这美人是阿麽哥哥新娶的夫人吗？”
杨广顿住脚步，目光落在她脸上，细细看了半晌，才道：“见到了，不就知道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新纳了夫人？”
“太子哥哥说的。”冯静说完后，忽然意识到什么，又忙道：“是太子哥哥去给独孤皇后请安时，皇后娘娘说的，那时候阿麽哥哥还在京中的。定是入朝还镇时，阿麽哥哥说给皇后娘娘，然后皇后娘娘再说给太子哥哥的，其实……”
“你慌什么？”杨广的脸色冷了下来。
“我没慌什么啊。”冯静干笑了一下：“我只是怕阿麽哥哥误会太子哥哥而已。”
“误会？”杨广玩味的咀嚼这两个字：“我为什么要误会？还是太子做了什么要我误会的事情？”
见冯静不说话，杨广自嘲一笑：“果然这些年日日能见，太子哥哥四个字也不是白叫的，你倒是很会替你的太子哥哥说话，小心谨慎，字字维护！”这话说到后面，已是语风凌厉。
闻言，冯静立时有些焦急：“阿麽哥哥，你听我说！太子哥哥，不，太子殿下他真的没有说什么，其实我这些年也没怎么和太子殿下亲近啊，就是平时值守宫中，偶尔会碰面。你也知道的，太子哥哥很喜欢那位云昭训，可是那云昭训不怎么喜欢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我，总之就是我每次去东宫后，再碰到太子殿下，他就总是躲着我，时间久了，我还不明白吗？我不想太子殿下为难，便很少去东宫。”
“真的是很少去东宫吗？”杨广反问：“你可知道，你被皇上责怪那日，我曾进宫为你求情。我一直等在宫门口，我一直等着，可是碰到出宫的陆飞岩我才知道，你去了太子的东宫，你在东宫中留了很久，难道不是吗？”
他停下来，盯着冯静的脸：“为什么去？因为他也为你求情了？还是你母亲如今住着的那所宅子是太子以前的老师陈太傅的旧宅？”
“不是，不是……”冯静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得拼命摇头：“阿麽哥哥为我求情，我真的很感激，我知道阿麽哥哥为什么会带我来江南，冯静不是傻子，只是太子哥哥也有为我求情啊，我马上就要离开京师了，于情于礼都该去告个别吧？我这些年在京师总是闯祸，幸好有太子哥哥庇佑，我如今远赴江南，我只是希望太子哥哥能抽空照看我娘而已。我那日留的久是，是因为……”
冯静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这些话是否应该告诉杨广。这些年在宫中，明的暗的，各种倾轧手段她也见过不少，而且关于太子和晋王的流言她已不是第一次耳闻，她敏感的觉得不该在杨广面前过多的提到太子，可是她的神情落在杨广眼中，便是另一番意味了。
杨广将伞塞进冯静手中，又后退了两步，站在雨中。骤然离开他温暖的怀抱，冯静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阿静，你维护他也没关系，但是你若因为他而骗我，我将永不原谅你！”杨广神情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严肃，令冯静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夜太子哥哥喝醉了，他心情不佳，我只是多安慰他几句而已。”
“太子殿下何等威风，还会心情不佳吗？”杨广神色冷淡，语意却嘲讽万分。
冯静微微摇头：“我知道我不说出来，阿麽哥哥心中必生嫌隙，不过我希望今夜之言能止于今夜，亦止于你我，好吗？”
杨广神色不动，只是道：“你说。”
冯静叹了口气，举着伞凑近他：“其实太子哥哥这些年过得也不如意，他心中有很多苦闷是说不出道不明的，他其实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我只是猜测一二罢了。”
杨广哼了哼：“不用你维护他，轻重我还是会区分的。”
“从开皇元年至今，太子哥哥位居东宫已经十三年……”冯静长叹了一声：“十三年，多么漫长……这十三年我慢慢长大，我慢慢看着太子哥哥的改变，正因为我知道他从前是什么样子，因而如今看着他变成这样，我才会格外觉得难过。”
“皇宫，太子之位，这些，你们都以为带给了太子哥哥很多荣耀，可是你们知道荣耀后面的是什么吗？我还记得皇上对太子哥哥说从此要太子参决政事时，他兴奋的整夜没睡，他准备、整理了一整晚，我知道他想令自己的父皇对他刮目相看，他希望自己的才能可以让皇上以他为荣。”冯静微微笑了：“我还记得那日早朝，我看着他兴冲冲的去上朝，我觉得他一定能成功，心中很为他高兴，只是那时候我还小，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激励他。我没有四处乱跑，我就等在宫门口，等着第一个分享他胜利的笑容。”
“只可惜……”冯静顿住：“那是太子哥哥第一次喝酒，他喝醉了又哭又闹。许久后我才知道，那次，就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皇上拒绝了太子哥哥的提议，太子哥哥想了一晚上的国事建议不仅没有被皇上采纳，反而因为太子哥哥的坚持，而被皇上责骂了很多伤人且难听的话……之后的一年里，太子哥哥也陆陆续续提出过一些建议，可是最终皇上都没有采纳。那时候太子哥哥以为我还小，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我当时的确不明白，但是他说那话时悲伤的神情我却难以忘记，因此那话也刻在了心里，他说：阿静，我终于明白父皇口中的参决政事是何意了，我是太子，要明白做太子的本分，参决政事不过是父皇的恩典，我却不能僭越分毫，我只是太子，太子只参不能决，不、能、决！”
“皇上最后一次来东宫，他看着东宫里面辉煌的灯火和喧哗热闹的嬉戏声、酒杯碰撞声摇头叹气，转身离去，我当时真的很想拉住皇上，告诉他，以前的太子哥哥绝不是这样的，他从不喝酒，他总是很勤勉，灯盏伴天明。”冯静吸了一口气：“我那次没有勇气说，以后也再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机会，因为皇上再也没来过东宫。”
“我离开大兴城前最后去见太子哥哥辞行，他刚刚因为齐州刺史卢贲的事情被皇上责骂，心情不佳，正在酗酒，见我去了便拉住我发酒疯，他问我皇上是不是英明神武？我答是。他却哭着说，正因为父皇太有能力了，所以做父皇的儿子注定会很痛苦，做父皇的太子便会痛苦加倍！醉一点，便会糊涂一点，这样就能好过一点，为什么不呢？反正在父皇眼中，我这个东宫太子总是不合格的，哪怕我不穿华服，不宴召大臣，不嬉笑不恭，不夜夜笙歌，父皇对我也不会满意，因为父皇需要的不是一个能力超过他的太子，父皇要的是个规矩听话、守君臣之礼的太子，他们都不明白，不明白……”
雨丝愈加密集，点点滴滴打在伞面上，那声音听着无端令人心头沉闷。
杨广始终没有说话，冯静能听到他清浅的呼吸声慢慢靠近她的头顶，终于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叹一声：“阿静……”
“嗯？”冯静抬头看他。
“十几年没见，你带给我的却只是惊喜。”杨广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清亮纯透，“无论你听到了什么传言，他始终是我大哥。”
“我……”
“我明白你想对我说什么，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老实回答。”
冯静慢慢点头，“你问。”
“如果你今日面对的人是太子，你也会在他面前为我说这么多话吗？”听到她说的每一言每一语皆事关太子，字字句句都有苦心隐藏的维护，他心中本该难受的无以复加，可是偏偏固执想问的，却只是这一句。
“我会，我发誓我会！”冯静字字清晰，“在我心里，无论是太子哥哥还是阿麽哥哥，甚至是三殿下、四殿下又或者是阿客都是一样的，从小到大，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从没有忘记，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无论你们是哥哥还是太子、王爷、殿下，在阿静心里都是一样的……”
“够了！不用再说了……”杨广猛地搂过了冯静，死死按在怀中，“不用说了，不用了……”他真幼稚，何必试探她呢？她是什么样子的人，他心中早已清晰洞明，这些年所不能割舍的便是她刚刚每一字、每一句中的情谊，尽管那情谊不是他心底最渴望的样子，但是那份情谊还在，难道还不够让人欣喜吗？够了，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