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渐离也没言语,低头看了一眼孟玄喆为他准备的那壶酒,乌黑亮泽的釉瓷瓶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像有一肚子话想说似的。
苏渐离拿起酒壶,畅快地喝了起来。
几口酒下肚,苏渐离越发安静,连眼眸都像一团凝固的墨,也像永远也等不来黎明的夜。
孟玄喆时而饮酒,时而看一眼苏渐离,眼神不再像平日那般戒备,也不像平日那本阴森。
苏渐离目视前方,看着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桃树,看着那红红绿绿的一片。
渐渐地,红红绿绿越发模糊,仿佛有一层薄纱罩住了他的眼。
“苏大人,你说,是不是很多人都把本宫当成傻子?”凄苦的问题,却被孟玄喆笑着问了出来。
苏渐离回头看了一眼孟玄喆,方才发现,他已满脸通红,额头上还有汗珠渗出。
“太子殿下,你醉了。”苏渐离又一次举起酒壶饮酒。
孟玄喆摆摆手,说道:“本宫知道,不少人都以为本宫是傻子,以为本宫玩世不恭,对国事一窍不通。就连李丞相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才会一次次戳本宫的心窝子。”
苏渐离回眸看向孟玄喆,淡淡道:“可是最后,不还是太子殿下您赢了吗?”
孟玄喆为之一愣,眼神里闪过一道戒备,不过刹那之后他又恢复了醉酒的憨态。
“苏大人这双眼睛啊,太刁钻,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孟玄喆醉呼呼地说道。
苏渐离依旧只是饮酒。
孟玄喆的身体踉跄了下,他费了点劲儿才让身体勉强恢复平稳:“是啊,当初本宫派苏大人去镇魂岛并不是为了寻图,而是要苏大人为本宫拆穿李丞相的狼子野心。他这张虚伪面具在朝堂上戴了几十年了,现在终于把这面具给摘了下来。本宫心里十分欣慰,来,苏大人,本宫敬你。”
孟玄喆抱着酒壶与苏渐离碰酒。
苏渐离知道孟玄喆并没有说实话,但他一点都不介意。
真相,不管是对苏渐离还是对孟玄喆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目的是否已经达到。
最初,苏渐离以为孟玄喆做出的“乌青案”,只是为了杀他苏渐离。而今他方才明白,孟玄喆的眼界要比他想象的要广。
如果苏渐离在镇魂岛被杀,孟玄喆自然满心欢喜。就算苏渐离反了杀局,成功逃脱,也能把一切都挪到李丞相头上,他孟玄喆就可以借此除掉心腹大患李丞相。
一石二鸟,进退都能达到他的目的。
所以苏渐离说的没错,这场局,不管怎样都是他孟玄喆赢。
所以,又有谁敢把孟玄喆当傻子?
苏渐离刚把酒壶放下,余光就看到孟玄喆正盯着自己。
苏渐离疑惑地看向一脸醉态的孟玄喆,孟玄喆面色凝重,在苏渐离转过头来之际开口问道:“这趟远行,苏大人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
苏渐离不明白孟玄喆真正想问什么,但他也绝不会把苏渐离的话当成是酒后胡言。
“太子殿下命微臣前去查案,微臣不敢懈怠。”
孟玄喆嘴角含着一抹苦涩笑意,“是啊,苏大人的心思全在断案上,可是本宫的三妹就不同了,三妹她对断案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致。”
苏渐离这才明白,原来孟玄喆今日这顿酒是为了銮国公主。
原本做什么都能处变不惊的苏渐离,眉头为之一簇。
“公主殿下平安回宫,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苏渐离说完后放下了手中的酒壶,酒壶中的酒已经空了。
孟玄喆似乎看出苏渐离想要遁走的心思,他直接冲着一旁的内侍喊道:“拿酒来!本宫今日要和苏大人不醉不归。”
苏渐离沉声道:“太子殿下,微臣近日还要查惠妃娘娘宫中刚发生的案子,再饮酒,恐会耽搁了案情。”
孟玄喆毫不在意:“有素锦和童姑娘帮着你,又担心什么?”
孟玄喆偏偏倒倒地站起身来,一把从内侍手中夺过酒壶,恼怒道:“退下!”
内侍仓皇后退,刚退了两步,又听见孟玄喆对他道:“把三公主叫来,她这么多天都不来给本宫请安,莫非不把我这个皇兄看在眼里了?”
苏渐离看了一眼醉醺醺却仍旧保持着理智的孟玄喆。
“既然太子殿下要召见三公主,微臣就不打扰了。”
苏渐离还未起身,孟玄喆就按住了苏渐离的手臂。
“苏大人,酒可以不喝,但人终归还是要见的。”
说完后,孟玄喆抱着酒壶道:“今日本宫醉了,万一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让苏大人见笑了。”
苏渐离没做声,只是静静地喝酒,静静地等孟玄喆把真正想说的话说出来。
而孟玄喆要说的,也正是苏渐离一直以来努力回避的。
“三公主对苏大人的情义,想必苏大人也是能感觉到的吧?”孟玄喆索性不绕弯子,借着酒劲直接说了出来。
苏渐离则道:“三公主冰雪聪明,又身负荣宠,微臣不敢……”
“不敢辜负了三公主是吧?说得好!”孟玄喆大声地打断了苏渐离的话。
苏渐离瞳孔微缩了下,他心里很清楚,孟玄喆是绝对不会让銮国公主喜欢上自己的,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接近銮国公主。他和銮国公主根本不可能有未来,当然,他对銮国公主也从没有过任何幻想。
那孟玄喆为什么忽然就改变主意了?
孟玄喆绝不可能真的接纳他苏渐离,这一点苏渐离还是很清楚的,所以他断定孟玄喆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想故意刁难一下他而已。
“太子殿下,你醉了。”
苏渐离把手抽了回来,招手叫来了内侍。
可是,走来并不是内侍,而是一直站在桃树深处的銮国公主。
在看到銮国公主的刹那,苏渐离把目光收了回来,佯装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盯着脚下的土地。
銮国公主还是第一次看到不动声色的苏渐离如此六神无主。
不过,当銮国公主走到苏渐离跟前时,苏渐离已整理好了心绪。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他以“微臣”自称,就像用一把剑在他们两人之间画下了一条鸿沟。
銮国公主点了下头,安安静静地搀扶着孟玄喆,没有多说一个字。
当孟玄喆看到前来搀扶的是銮国时,稍微收敛了一点醉意,“銮国,你来了?”
銮国公主点点头。
孟玄喆指了指苏渐离:“銮国,你不是喜欢苏大人吗?本宫今日就让父皇拟旨赐婚。”
这蜀国的皇帝,与其说是文武百官终年见不着一面的孟昶,倒不如说是这指点江山的孟玄喆。
銮国公主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孟玄喆会当着苏渐离的面说这个,她当即乱了心神,满脸通红地看着孟玄喆,“殿下,你醉了。”
“殿下?銮国,你叫我殿下?”孟玄喆把手从銮国公主的手臂里抽了回来,面色冰冷地看着銮国公主。
他冷如冰山,但眼眸中却泛着疼痛的光芒。
短暂的疼痛后,他的眼眶里有雾气弥漫,雾气之后,只越来越多的红血丝。
銮国公主低下头去,“皇兄,你该回寝宫歇着了。”
銮国公主声音温润。
孟玄喆摆摆手,“不,銮国,你的终身幸福更重要。你不是喜欢苏大人吗?本宫做主,苏大人从此以后就是你的驸马了,你可以和他长相厮守,直到天荒地老……”
孟玄喆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的这段话,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刺头,狠狠地刺在他心头。
但是,他的声音又那么柔和,仿佛在和谁作着妥协似的。
銮国公主仍旧只是低着头,眼眶里有眼泪溢出,她仍旧只是重复着那句:“皇兄,你该回寝宫歇着了。”
銮国公主说完,看向苏渐离:“苏大人,皇兄喝醉了,恐怕不能再陪你喝下去了。”
苏渐离从容不迫:“有劳公主殿下了。”
孟玄喆已醉得深,却仍保持着仅存的理智,他一把拉住了苏渐离的衣袖,不让他离开。
銮国公主见状,心里一痛。
“让苏大人看笑话了。”
苏渐离只道:“没事,太子殿下只是喝醉了。”
銮国公主忽然想起了惠妃娘娘宫里的事情,她问苏渐离:“苏大人之前去惠妃娘娘的寝宫看过了?结果如何?”
苏渐离说道:“转运司锦院托锦绣坊的段掌事做了一件衣裳,惠妃娘娘穿在身上后就起了疙瘩,因此将其从身上脱了下来。随后,那衣裳自己就燃了起来。”
“什么?”銮国公主吓得花容失色。
“有人想谋杀惠妃娘娘?”銮国公主惊问。
见苏渐离默认,銮国公主又问:“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苏渐离说道:“据锦绣坊的绣娘和婢女们说,穿在惠妃娘娘身上的那件衣服是段掌事亲手绣的。”
“是段掌事要杀惠妃娘娘?”銮国公主惊诧不已,她见过段掌事,段掌事生得温润,眉目慈善,绝不是凶狠毒辣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