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卓霖月的营帐里静悄悄的,连火星子的声音都能听见。
两个宫女伺候在她身旁,小心照顾着卓霖月的身子。
“如今已是初冬了,怎的还有这般的天气?”
宫女阮儿一壁喂卓霖月喝着参汤,一壁望着外面的天气,诧异着说着。
卓霖月抬眸看去,只觉心中不安,便推了推阮儿手中的碗,道:“我没有胃口。”
“娘娘这几日茶饭不思,夜里又常做恶梦,这般下去,对胎儿也不好啊!”阮儿关切道。
卓霖月摇了摇头,道:“退下吧……”
阮儿轻叹了一口气,便与另一个宫女一起退下了。
卓霖月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右手不禁在身旁来回爱抚着,冰冷冷的床板,只有自己气息的被衾,一切都在向卓霖月证实,夏侯桀已经很久没来这里睡过了。
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想来也不过如此寂寥了。
卓霖月叹了声气,双手缓缓在小腹上来回爱抚着。夏侯桀没有爱过卓霖月,卓霖月是知道的。她当真是傻的以为有了孩子,和夏侯桀的一切,便会变得不再一样。原来,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卓霖月一厢情愿的想法。
“姐姐,你当真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卓霖月苦笑着,正欲下床倒杯水喝,营帐外却突然传来了阮儿的声音,说是凌弱水求见。
卓霖月微微一愣,不知凌弱水怎的突然来找自己了,但是卓霖月并没有拒绝她。
阮儿掀起了帘子,凌弱水一瘸一拐的,提着食盒而来。
“月妃娘娘在宫中养胎,岂不是更好吗?”
凌弱水笑着,便将食盒搁在了一旁的圆木桌上,自己则绕过内屏,看着卓霖月。
卓霖月勉强一笑,道:“倘或你是来看我笑话的,那你现在一定很开心了。”
凌弱水咂了咂嘴,道:“怎的在你心中,我是这样的人吗?我求着李公公带我一同前来,便是想着你在军营里不便养胎,所以啊,我亲手熬的保胎汤,给你送来了。”
凌弱水说着就从食盒里端出了一个青花瓷的碗,碗里满满的都是乳白色的保胎汤,像是牛奶一般,汤面上还漂着零星的玫瑰花瓣,煞是诱人。
但是卓霖月却看得心里发慌,唯恐凌弱水在汤里面下了药。
“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现在,实在没什么胃口。”卓霖月道。
凌弱水却并不着急,一边用银勺子搅着保胎汤,一边笑着坐了下来,道:“那我便在这里陪你聊聊天,反正这汤还挺烫,我帮你吹吹冷。”
“不用了,你觉得你送来的东西,我会喝吗?”
卓霖月索性就挑开了,她与凌弱水之间的关系,也不在乎就此一僵。
凌弱水的笑有些颤抖,还未开口,阮儿的声音又在营帐外响起,说是李公公来访。
卓霖月和凌弱水都是一惊,凌弱水赶忙挥着手,压低声音道:“你千万不要说我在这里!”
说罢,凌弱水便在营帐里找来找去,始终找不到可以藏身的地方。
卓霖月见她如此狼狈,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锋芒,便不禁叹气道:“你便乱躲了,他不会绕过内屏的,你且跺在内屏后就可以了。”
凌弱水听着就赶紧在内屏后蹲下,双手抱头,竟像那过街老鼠一般。
“请进来吧。”卓霖月这才扬声唤道。
阮儿便掀起了帘子,李公公手里托着小木匣子就走了进来。
李公公看了眼右侧圆木桌上的食盒,站在内屏外,道:“月妃娘娘有客?”
“那不过是阮儿为我熬的保胎汤,因我没有胃口,她已经跑上跑下很多次了。”
李公公笑着点了点头,道:“难怪奴才路过伙房的时候,看着阮儿一脸焦急又催促的模样。”
卓霖月勉强一笑,道:“李公公见笑了。不知,李公公此时来访,可有要事?”
“陛下命奴才走一趟,奴才只得前来叨扰娘娘了。”李公公点头哈腰的笑道,“这个木匣子,是陛下赏赐给娘娘的,说娘娘一看,便会知晓。”
卓霖月顿时欣喜的唤阮儿进来,接过了木匣子,绕到内屏后,递给了卓霖月。
但是阮儿未曾料到凌弱水躲在内屏之后,倒是差点叫出声来。
卓霖月打开木匣子,只见里面盛放着一包药末,药末上还有一张纸。
卓霖月将纸取出一看,顿时瞪圆了眸子,立刻将纸揉成了一团,扔在了床下。
凌弱水正好蹲在一旁,赶忙拾起了纸团看来,也是一惊。
“陛下的意思是,娘娘不必马上做出决定。”李公公笑道,“并且,不管娘娘做出怎样的决定,陛下都不会过问。只一句,娘娘定要记得刚才在陛下营帐里所说过的话,愿为陛下改过一切!”
卓霖月的肩头一颤,虽然她看不清李公公的神色,但是李公公的言语之间带着令卓霖月不可抗拒的威胁,好像是在那卓霖月下半辈子的自由与幸福在威胁。
卓霖月双手握紧了被衾,道:“有劳李公公特特跑这一趟,明日……明日陛下定会得知,我的决定!”
李公公欠了欠身,道:“奴才会如实回禀!也请娘娘好生休息,奴才就此告退了!”
一阵悉悉率率之声,李公公洋洋得意的离去了。
李公公前脚刚走,卓霖月躺在床上身子一软,险些摔落下床。
“娘娘……”阮儿赶紧扶住了卓霖月。
卓霖月却挥手打开了阮儿,低吼道:“出去!给我滚出去!”
阮儿甚少见卓霖月这般火大,便也不敢出声,赶紧退下了。
凌弱水见李公公不在了,这才起身言道:“这……这纸上写的内容是真的?”
卓霖月抬眸狠狠的瞪着凌弱水,怒吼道:“滚!统统都给我滚出去!”
凌弱水又看了眼手中的纸团,却被卓霖月一把抢了过去。
“凌弱水,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就叫人了!”卓霖月低吼道。
凌弱水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说道:“好好好!我这就走……你记得喝汤啊!”
说罢,凌弱水绕过内屏,掀起帘子便小跑而去。
“当真是老天有眼啊!”凌弱水兴高采烈的笑道。
她万万没有想到,夏侯桀竟然赏了卓霖月一包红花,打胎的红花!
凌弱水在偏僻之处,突然止住了步子,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突然大笑起来:“卓霖月,这就是你恶有恶报!你害我嫁给一个太监,备受蹂躏,而你呢?最终却被自己的男人亲手打掉了腹中的孩子!卓霖月,世间上还有比你更可悲的女人吗?哈哈哈哈!”
其实,凌弱水的那碗保胎之药里,的确是下了打胎之药。
这打胎药还是凌弱水费劲千辛万苦才得,早知夏侯桀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凌弱水便也不会这般折腾了。如今凌弱水便袖手旁观,看看她卓霖月究竟做出怎样的决定!
所有的人都被卓霖月轰走之后,她只是软绵绵的靠在床上,好似被人抽掉了骨头一般。
卓霖月的手里,依旧紧紧握着夏侯桀写给她的纸条,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红花,依你所用——简单的来,好似她腹里的孩子,只配这样一句话来左右生死。无论如何,这都是夏侯桀和她的孩子,是夏侯桀的亲生孩子啊!
卓霖月扔掉了手中的纸团,蜷曲着身子,抱着被衾便嚎啕大哭起来。
“孩子,娘亲究竟该如何是好啊?孩子……”
不行!她绝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还没有出生便只有一死!
如是想着,卓霖月挣扎下床,但是,即便让她见着了夏侯桀又能怎样,生下了这个孩子又能怎样?夏侯桀不会要这个孩子,将来也会刺他一死。卓霖月的肩头一颤,又想着将来可以带着孩子投奔洛雪儿?但是,她如今和洛雪儿的关系如此尴尬,她又何来的颜面带着夏侯桀的孩子,去求洛雪儿的收留呢?
卓霖月狠狠的扇了自己两耳光,哽咽道:“孩子,娘亲总是太笨了!太无能了!连护你周全的能力都没有……早知如此,娘亲根本就该带你来到这个世上!夏侯桀……夏侯桀,你好狠的心啊!”
卓霖月不住地咒骂着夏侯桀,曾经对夏侯桀的同情和怜悯之心,都消散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卓霖月故意接近夏侯桀的那一刻开始;亦或许是,卓霖月将夏侯桀对洛雪儿那份深情,潜移默化转移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开始;亦或许是,卓霖月将自己对夏侯桀那份同情之感,误以为是心动之情的那一刻开始,卓霖月的结局早就注定了。
她忘记了要为徐沐清报仇的初衷,所以,这便是徐沐清对她的惩罚!
卓霖月自嘲的冷笑着,笑着笑着,竟然比哭还要难听。
“面具,姐姐……这就是你所说的,面具戴得久了,便永远摘不下来了吗?”卓霖月冷嘲热讽的笑道,“姐姐,你错了!不是摘不下来,而是摘下来太痛了太痛了……”
卓霖月喃喃自语,忽然瞥见了圆木桌上,凌弱水的保胎汤。
“这般一来,我倒真也不用提防你了!”
卓霖月冷笑着起身,抹干了眼泪,手里捧着木匣子,便朝圆木桌子走去。
她轻轻打开了木匣子,用长长的指甲勾了一点红花,洒在保胎汤之上。
卓霖月没有颤抖,没有流泪,好像心跳都静止了。
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如今,没了这个孩子,她便可以找回初心,走上正道。
卓霖月没有洛雪儿救国救天下的雄心,她只有私心——她要替徐沐清报仇,替她腹中的孩子,报仇!
如是想罢,只听一声干脆的碎裂声,碗落地,四分五裂。
好比卓霖月的心,支离破碎,和夏侯桀再也不会破镜重圆了……
她看清了夏侯桀的嘴脸,看清了夏侯桀的心,她只觉得恶心!只觉得肮脏!
“痛……”
卓霖月双手捂着肚子,突然倒在了桌上。桌子撑不起卓霖月的重量,便摇摇晃晃着,连带卓霖月都一同跌倒在地。地上破碗的碎片,刚好划破了卓霖月的手心。一道新的伤痕,穿破了卓霖月手心,那道旧的伤疤。
营帐外的阮儿等人立刻冲了进来,见卓霖月浑身是汗的滚在地上,他们立即去传了太医。
阮儿便上前去抱卓霖月,可双手触及之处,便是一阵阴冷。阮儿抬手一看,竟然是触目惊心的鲜血,吓得阮儿倒吸了一口冷气,疯狂的唤着卓霖月。
但是,此时的卓霖月早已经疼得是不省人事,昏厥了过去。
此事刹那间便是闹得沸沸扬扬,夏侯桀明明知道发生何事,却依旧假惺惺的前来探望、追查,怒斥阮儿等人照顾不利,将卓霖月的宫人都拖出去斩了。
其实,这只不过是,夏侯桀杀人灭口之计而已。
远在铜鼓关秦军大营里的洛雪儿,正在灯下为秦默补着衣裳,手下一个不留神,针头便刺进了洛雪儿的食指。洛雪儿赶紧搁下了衣裳,见着指头上窜起了一点血珠,愣住了。
“怎么?出了点血,就吓成了这样?”
秦默走上前来,握住了洛雪儿的手,便吮吸着洛雪儿受伤的食指。
洛雪儿回过神来,笑道:“我哪里就有七郎说得这么娇气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慌慌的,总觉得好像出了什么事一样。”
秦默松了口,道:“哪里能出什么事?尹项的毒已经解了,虽然失血过多,但是他素日里身体就很好,也要不了他的命。而这几次的战役,虽然我军痛失了一位将军,但是整体上,夏军处于下风,死伤惨重。你说说,能出什么事?”
话音落地,洛雪儿还未开口,苏焕便急匆匆的冲了进来。
“出事了!出事了!”
秦默一惊,看了洛雪儿一眼,道:“出了何事?夏军偷袭?”
苏焕摇了摇头,道:“不是……刚才、刚才属下夜观天象之际,发现……发现主宰卓姑娘的紫微星,时暗时明,大有油尽灯枯之兆啊!”
“什么?”洛雪儿愤然起身,道,“难怪我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能不能看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苏焕摇了摇头,单膝下跪道:“属下请缨!愿以使者的身份前去夏军,一探究竟!”
“不行!”秦默皱眉道,“本帅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让你涉险!”
“可是……可是卓姑娘并不单单只是一个女人,而是、而是属下所中意的女人!”苏焕斩钉截铁的说道,“属下愿为她冒险,就像秦帅愿为梦帅涉险一样!还请秦帅成全!”
洛雪儿犹豫着,最终还是未将卓霖月怀有夏侯桀之子的事说出,但她却坚决反对苏焕去夏军见卓霖月。秦默和苏焕皆是不解,但洛雪儿并没有多言,只说道:“倘或苏焕你敢违抗军令,那便不要怪我军法处置了!”
“梦帅!”苏焕哽咽道。
洛雪儿扬了扬手,便有人来拖走了苏焕。
苏焕走后,洛雪儿又对秦默道:“找几个人看好他,别让他乱来。”
“你像是早知道他对卓霖月的心思,但是你为何要阻拦他?还是,你知道卓霖月出了什么事?”秦默不解的问道。
洛雪儿淡淡的叹口气,道:“日后你们就会知晓了。总之,我是为了他好!”
既然无缘,相见,还不如怀念。
洛雪儿如是想着,复又坐下,继续替秦默补着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