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理性的善良和道德,会抹杀一个无辜的人。
2017.1.23
大河镇
大巴车颠簸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空调出风口呼呼地吹出热风,尤文丽睁开眼睛,看到车窗外是凶险的万丈悬崖,清晨山间朦胧的雾气笼罩了天地,车内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很安静,安静得能够听见大巴车车轮颠簸碾过小石子的声音。
在这样凶险的环山公路上,这辆大巴车像是急吼吼要去觅食的怪物,若是一个不慎跌落山崖,只怕整车乘客都要粉身碎骨了吧,想到这里,虽然明知司机常走山路技术娴熟,尤文丽还是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晨雾间葱葱茏茏的山林,以及山林间错落的楼房,那些楼房有崭新砌成的,也有半旧不新的,这与自己记忆中的家乡相去甚远。
不过,距离她上一次离开家乡,已经有21年之久了。
21年,足够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长成为青年才俊。
21年,记忆里破破烂烂的泥土矮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中国乡村式的楼房。
尤文丽没有归乡情怯,只是很自然地回忆起上一次离开时的场景。
那是1996年一个下着阴雨的秋天午后,那时候山里就连环山公路都没有,也没有大巴车,她只能踩着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村里走到了县城,从县城坐上了前往南方的大巴车,去东莞打工。
那是她安葬奶奶之后的第三天。
任凭村里的邻居怎么劝她,她毅然决然地顶着“不孝”的骂名离开了家,没有按照大河镇的规矩为奶奶守灵,也没有隆重的葬礼,更没有请道士做法事。
这之后的21年里,她从未回家过。
那一天,她到达县城,已经是傍晚了,最后一班开往东莞的大巴车开走了,她只能在县城客运站的外面走廊上打了一夜地铺,靠着柱子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客运站的工作人员刚开门工作,她第一个冲进去,买了一张到东莞的车票,坐在大巴车上,望着越来越远的灰秃秃的县城,她曾在心里斩钉截铁地发誓:永别了,家乡,我将永远不会再回来!
然而今日,时隔21年之后,她还是回来了。
大巴车停在大河镇中心的停车场,天已大亮,人们三三两两地下车,下了车就有亲人迎接,或者热情的摩托车司机、小三轮车司机上前招呼着。
尤文丽最后一个下车,她本打算租个三轮车直接回家,但旁边一个热情的大妈拉着她说:“闺女,吃碗牛肉粉吧,不好吃不要钱咧,这天冷的,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再回家呗。”
虽说她对家乡没多少感情,但家乡话仍然让她感到一阵亲切,肚子也咕咕抗议,想起很多年没吃家乡的牛肉粉,尤文丽就随着大妈去了路边的小吃店里,要了一碗牛肉粉,加了一个鸡蛋。
还是和21年前一模一样的味道,家乡人嗜辣,牛肉粉的汤里漂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汤是老火不断熬煮的骨头汤,粗粉用漏勺下锅,十秒钟即舀起,把粗粉倒进汤碗里,撒上一层厚实的牛肉片,香菜,卧了一个煎鸡蛋,一碗牛肉粉下肚,坐了一整夜大巴车的疲乏顿时消解了大半。
尤文丽想了想,去商店里买了一些黄纸钱和鞭炮,租了辆摩托三轮车,直接回十八沟村。
十八沟村,顾名思义,这村子里九曲十八沟,山路异常陡峭,她坐在摩托三轮车里面,被颠得头昏脑胀,屁股根本坐不住,脑袋还磕了一下,风呼啦呼啦地灌进这三轮车里,冻得她上下牙齿格格打架,前座上开车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大声问道:“你是刚回家吧?这是从哪里打工回来哇?”
尤文丽扯着嗓门回答说听不见,司机接着东扯西拉地问这问那,尤文丽索性装作没听见。
到了十八沟村的分叉路口,尤文丽下了车,叮嘱司机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一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大约半个小时,等的时间也给你十块钱,行吗?”
司机喜出望外,本就是农闲时跑车赚点零花钱,有时候一天也拉不着一个客,今天这姑娘看起来挺大方的,他想了想,咬牙说:“十块太少了,二十!”
“行!”尤文丽没跟他还价,下了车,提着黄纸钱和鞭炮,径自沿着山路上山。
路径很难走,依稀间,能够辨认从前山路的痕迹,想来,近些年在家里务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大家都外出打工,十八沟村这里的土地极难耕种,留在家里的老年人要爬上这山坡种地,颇有些费劲。
尤文丽呼吸间,呼出一大团热气,凭着记忆,她找到了奶奶的坟墓。
看着几乎被杂草掩盖的坟茔,尤文丽眼眶一酸,差点落泪。
烧了黄纸钱,点了鞭炮,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尤文丽跪在坟墓前,对着石头雕刻成的墓碑喃喃自语:“奶奶,我一直没回来,你不怪我吧?”
她动手给奶奶的坟茔清除杂草,像从前无数个夜晚和奶奶坐在月下闲聊时那样,抚摸着墓碑,尤文丽自言自语道:“反正我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一个人,也没什么牵挂,奶奶你早就转世投胎了吧?不用担心我,我答应过你,会离开村里,走得远远的,我就一定会做到。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我的老师——郑成仁老师。你应该还记得他吧?”
“当年,郑老师资助我上学,虽然只资助了一个学期,但是我们都知道,后来他被学校开除了,在家里也找不到工作,只能外出打工了。不管怎么说,郑老师是我的大恩人。他是个好人,对不对?这些年来,我遇到过很多人,男人女人,好的坏的,都有,但是,像他那样无私帮助我的人,这么多年,也只有他这么一个。”
“郑老师当年被开除,我就替他觉得冤枉,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直到两年前,奶奶你知道吗,郑老师现在过得很不好,他流落在外打工,在一家快递公司做快递员——噢,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快递公司,不过不重要,你就理解成一个厂子里就对了,你说巧不巧,我无意中碰到了他,也亏我眼睛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我就找到了他打工的那家快递公司,跟他做了同事。”
“我用了两年时间接近他,终于,我找到了一些线索——”
尤文丽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保证书。
保证书:
本人(郑成仁)在此向杨小慧承诺,替杨小慧保守她的秘密,一旦违约,没能遵守承诺,将会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这张保证书下面,有学校的印章,还有郑老师的拇指印,想来,写下这张保证书的时候,郑老师一定是郑重其事的。
尤文丽不知道,那个叫做杨小慧的女同学,到底对郑老师透露了什么样的秘密,以至于这么多年来,郑老师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留着这张保证书。
她猜测,在郑老师的日记本里,一定有那个秘密,可惜,她没能来得及看到日记本的内容。
现在,她只能靠自己,找出这张保证书里的秘密了。
尤文丽相信,这个秘密,一定与郑老师这些年来蒙受不白之冤有着莫大的关系,她直觉到,如果能够挖开当年真相,也许,能够帮助老师。
尤文丽将保证书折叠起来,放入包里。
保证书上面,郑老师的每一个字,都一个个清晰排在她眼前。
从拿到保证书到现在,过了一天一夜,坐在大巴车的这一路上,这简单的一句话,她不记得自己究竟反复阅读了多少遍,直到她早已能够将保证书上面的每一个字倒背如流。
奶奶,你曾经说过,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郑老师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想要帮助他。
而这两年来,照顾郑老师的生活,让尤文丽越发感受到,郑老师是一个世间少有的好人,她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要找到这个名叫“杨小慧”的女同学,尤文丽一筹莫展,她唯一能够想到的线索,便是去一趟大河中学,找找看当年的老师。
下了山,尤文丽让司机送她到大河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