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天然相信弱者,擅长用道德来审判他人,然而,弱者未必弱,甚至也许,弱者远比你想象中更卑劣。
大河中学
1994.6.12
“郑老师?他人很好啊,我很喜欢他,他上课很好听懂。”
“郑老师还行吧,反正他从来不打人,不过他很偏心,特别喜欢那些成绩好的同学,我们这种差生,在他眼里就是透明的,只要上课我们不影响好学生
就行,唉……不过呢老师都这样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偏心。”
“我不喜欢郑老师,他很讨厌,总是让我们背诵古文,明明都不是课堂上学的……什么?动手动脚?那倒没有吧,只是听说他对二年级的女同学这样,我反正没有见过。”
大部分孩子,都对自己的父母或家长坦诚相告。
但,对于李艳萍这种厌恶郑老师的女学生而言,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好机会:她们生平第一次,被大人们如此珍而重之地征求意见,而且,被征求意见的对象,是她们讨厌的语文老师。
一个叫陈琳的女孩,眼睛望着地面,头也不敢抬地对父母撒下弥天大谎:“郑老师曾经喊我去他办公室补课,他叫我脱衣服,我没有脱,他就很讨厌我,在班上总是为难我,给我穿小鞋。”
王梦琪:“我……看见了郑老师的鸡鸡。”
悲伤又愤怒的父母面面相觑,他们决定,联合其他家长,去找校长,找郑老师,讨个说法,要个公道。
李艳萍的父母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义愤填膺地迅速加入,当然,他们没敢说自家闺女可能被郑老师玷污后“怀孕”了,只是说自己主持正义。
那些撒谎的孩子,她们并不知道,自己一个报复性的谎言,会给别人的人生带来怎样的厄运。
她们只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意见原来是重要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父母重视自己?
而那些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家长们,既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撒谎,也不相信她们会在这件事情上撒谎,他们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是无辜又可怜的弱者,而郑老师,俨然已经成了十恶不赦的淫魔。
为了不让这样的淫魔继续留在学校里教学,人们组织了一场小型的聚会示威,几十个学生家长堵在校门口,有的拉条幅,有的喊口号,有的扛着锄头来找钱校长、找郑成仁。
这是一场可怕的道德审判,而被审判者,却不在场。
钱校长看见门口来势汹汹的家长,赶紧找到正在上课的郑老师,让他从学校后山离开,郑成仁当然不愿意,但满头白发的钱校长再三劝阻,“我知道你清白,你不怕和那些家长当面对质,但是现在没人想听你说真话,他们只想借机闹事,这些都是来闹事的刁民,如果他们能讲道理,还至于闹事吗?你一出去,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僵,打起来怎么办?”
郑成仁知道,钱校长的忧虑是对的,他不愿从后山悄悄溜走,像是自己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是他也明白,自己此时出现,只会点燃群众的怒火,给学校添麻烦,而钱校长是他的恩师,他不能不听恩师的。
郑成仁只得万分不甘心地从后山离开了。
钱校长让保卫处的保安打开了大铁门,扛着锄头镰刀群情激愤的村民们一窝蜂冲了进来,包围了钱校长,任凭钱校长如何解释,这些人只是高声喊着“把郑成仁交出来!”
看这情势,钱校长急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郑成仁没走,这会儿怕是已经被村民们活活打死了,他再三解释这件事纯粹子虚乌有,并没有确切证据,然而他的声音被村民们愤怒的吼声淹没了,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句“校长包庇姓郑的!”,紧接着,钱校长的脑门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头。
钱校长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看着一张张被愤怒燃烧的脸庞,他满腹苦水无处诉。
就在此时,教导处李主任来了。
“各位乡亲,各位家长,请大家不要吵不要闹,静一静,听我说!”大幅便便的李主任一上来就摆出了气势,村民们齐刷刷看着他,互相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静了。
李主任对此很满意,他扫了一眼钱校长,慢条斯理的说:“郑成仁是怎么对待女学生的,我是亲眼看见的,也是我亲自到教育局举报了郑成仁,所以请你们相信我!同时,我也相信钱校长是绝对不会包庇郑老师的,钱校长当了二十多年校长,一直以来都是兢兢业业的,就像我相信钱校长一样,我也请你们和我一起,相信钱校长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钱校长愕然,难以置信地瞪着李主任,他看见李主任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恍然间明白,自己被李主任算计了,为了当上校长,李主任不惜一切,只是可惜了郑成仁,被当成了一颗棋子。
李主任嘴巴开开合合,十分耐心地一一劝村民们离开,钱校长没能听进去,他只觉得脑门里血往上涌,一时间情难自禁地推开了李主任,奋力喊道:“胡扯连天!我不相信郑成仁会做这种事,李孝利你闭嘴!”
李主任满脸愁苦,眼底的笑意藏在满脸横肉里,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钱校长,大家都知道郑老师是你的得意门生,他这些年替学校招揽了很多生源,你舍不得开除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郑老师都做出这种龌龊事情,你还要包容他吗?”
“李孝利,无耻小人,你他娘的给我闭嘴!”钱校长骤然转身,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啪地一巴掌甩在李主任脸上。
校门口的聚众闹事引来了更多老师的注意,一些老师正陆续赶到门口,目睹这一幕,老师们停止了脚步,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是帮助李主任还是帮助钱校长?
李主任乍经这一巴掌,也是气怒攻心,不过,看到围观的村民们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样子,他忍住了怒火,捂着脸,痛心疾首道:“钱校长,我知道你一向爱惜人才,但是郑成仁继续留在学校里,是个祸害啊!他要是继续留在学校,我们就不敢和这样的卑劣小人做同事了,以后家长们也不敢再把孩子送到我们大河中学了,教育局肯定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你说是吧?”
李主任越说越激愤,他的话语传进了每一个村民的耳朵里,也传进了不远处的一众同僚耳朵里。
大河中学的老师都知道,以李主任为首的一派,一直想逼退钱校长,但钱校长资历老,在县教育局那是排得上号的,这两人之间明争暗斗很多年了,现在,李主任主动宣告已经到教育局告发郑成仁,这是明摆着撕破脸了,教育局为了平息民怨,肯定会给钱校长压力,钱校长能不能护得住他的得意门生郑成仁不好说,就连钱校长这个校长的官位还能不能保住,也是未知数。
在这种关头,站错了队,今后可能处处遭受排挤,一些机灵的老师赶紧附和着李主任;另一些老师或不屑或不敢战队,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钱校长名义上是人民教师,属于教育系统,但也算是当了二十多年的官,久经官场,哪里能不明白这些人的各怀鬼胎,再看看这帮顽固的村民们,他心中哀叹一声,知道郑成仁的前途多半是要毁了。但眼下,继续和李主任硬碰硬,也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他明知道这个时候继续护着郑成仁,会给自己惹麻烦,但是看着李主任小人得志的嘴脸,看着村民们顽固不堪的模样,再想到郑成仁数年如一日地为学生们奉献,无怨无悔,不求回报,却得到这样的下场,钱校长仍是一阵阵急怒攻心,心火上来,他一阵猛咳,喘着气道:“你们,你们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
“校长,世上没有讲不明白的道理,有理走遍天下!我还就不信了,凭你李主任到教育局空口白话举报我,就能让我下岗不成?”
就在这时,一道夹杂着怒气的清冷肃穆的声音,传入在场众人耳朵里。
钱校长拨开人群,看见郑成仁不急不慌沉着走过来,心中暗道不好,自己这个一生正直不阿的学生,肯定心中咽不下这口气,就又回到学校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