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迢递,烟笼霞披,伏藏山庄坐落于一片松篁交翠之中,好似世外仙源。庄前飞流攒激,积漱成渠,蜿蜒而出,洒落半空,化作蒙蒙水雾。
苏沐晴一脚踏出迷雾,只见眼前一道竹桥连接着一座圆台,圆台上裂痕斑斑,似乎还缺了一块,裂痕中已然长满杂草。圆台后头,山径幽深,林萝层沓,一望之下,望不尽连绵翠色。
她心中流过一丝惬意,眼角含笑,低低地道:“终于是回来了。”
这时身后有人长长舒了一口气,苏沐晴转眼一瞧,顾清颜抚衿叹道:“好险啊,刚才差点就跟丢啦!”
只见她花容未定,颜若白雪,鬓畔的雾气凝作水珠,流淌下来,被她伸袖轻轻拭去。
方才在这云崖幻海阵中,二人虽是相互挽着,但中途依旧有几次险些撒手。顾清颜在里头转得头晕眼花,不禁想到,连自己都差点掉队,那呆子可别出了什么状况才好。
好不容易出了阵,她便踮起脚张望,但见身后雾海茫茫,哪能瞧到半点人影,她心中微微着慌,问道:“羽笙呢?他怎这么慢?”
苏沐晴知她心中牵挂着谁,安慰道:“羽笙他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里面的阵法,他毕竟不是很熟。”
其实说到这云崖幻海阵,世间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像她这般熟络了。当年为了出谷寻人,她数次深入阵中,两年之中,她在阵里待过的时间,怕是比外头还要长。
她的师傅寒浦老人,本对她十分宠爱,不忍心她遭受苦楚,初时也劝过几次。但见她神色决然,屡劝不止,便只有随她去了。她孤身闯阵,也曾有过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时候。每到此时,她便坐在原地,直到暮色四合,听着山野中野狼嚎啸,猿啼鹤唳之声,心头的凄惶反而逐渐退去,到后来竟能淡然一笑,从容自若起来。
顾清颜听她这样说,心事犹然未消,顾虑重重地道:“那羽笙万一是困在了阵里……”
不待她说完,苏沐晴便笑道:“你就放心吧,羽笙平日对阵法颇有钻研,定能带他出来的。”
顾清颜脸上微红,举目一望,只见雾海中伸出一处悬崖,两面对峙,被正午的日光一照,满壁生辉,雾气朦胧之中,又添一分奇峻神秘之感,不由问道:“那是哪里?”
苏沐晴抬了抬眼睛,便道:“那是云荒崖。”
“云荒崖?云老烟荒谁为客,惟有幽人解枉车。”顾清颜打量着山崖,只见峭壁垂直,有如刀削斧劈一般,咦了一声道:“这云荒崖,怎么像是被人劈开一样?”
苏沐晴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这云荒崖正是被人拿剑劈开的。”
“什么?”顾清颜顿时吃了一惊,虽然她在宗门之内,也曾听说过世间上有些得道高人,能够行罡布气,移山架海,但一来太过惊世骇俗,二来从未亲眼目睹,她也仅仅认为是传说罢了。
苏沐晴又道:“山庄本来是建在半山之中,只不过在许多年前,有人将这座山劈作了两半。”
顾清颜好奇心起,问道:“这么厉害?这人是谁?难道是你们的仇家吗?”
苏沐晴摇头道:“恰恰相反,这人却是敝派的恩人。正是他将山脉劈开,阻绝了外人的进路,方才使得山庄得以保存。我虽不知道这人名讳,但家史中曾提到此人在江湖中的一个名号,称为‘野丈人。’”
顾清颜脑中搜罗了一番,却一无所获,疑惑道:“‘野丈人’?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苏沐晴道:“你没听过也是当然,都是百年之前的事了。据说此人在江湖上颇负盛名,不便公然出手相助,当日也是头戴斗笠,面披黑纱,不让人瞧出真实身份。”
她俩说话之时,身后忽然掠过一道黑风,只听有人喊道:“琥珀,你慢点儿……”
顾清颜闻声一喜,回头只见琥珀慢腾腾地走了过来,抖落满身露水,趴在台边静静舔毛,日光之下,遍体黑毛光亮如油。
随后雾中走出一人,青衫隐隐,却是发髻散乱,看来没少受折腾,琥珀抬眸睨了他一眼,只听他嘴里没好气地道:“琥珀,你就不能等等我吗?”
转眼见了苏沐晴,目光顿时一亮,笑道:“苏师姐,你们等久了吧?”
苏沐晴掩嘴笑道:“琥珀毕竟比你多两条腿,快些也是应该的。”
顾清颜一望后头,没有来人,微微拧眉道:“羽笙,为何只有你出来了?”
羽笙拍了拍脑门,忙道:“我还没说,这江兄弟和大师兄一起困在阵中了!”
顾清颜心绪一乱,道:“你说什么?”
苏沐晴也是眸色一沉,蹙起娥眉。
羽笙掌了掌嘴,又道:“我说错话了!不是他们困在了阵中,而是我一不注意,江兄弟就不见了,正当我回头去找的时候,就听到大师兄在后头喊,让我先行一步。想来应是有惊无险吧?”
顾清颜凝眉不语,苏沐晴沉吟道:“既然师哥他及时赶到,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顾清颜道:“要不我们回去找他们吧?”
苏沐晴摇头道:“这可不成,阵法时刻在变,我们即便是知道他们的方位,等过去的时候,也已经变动了。此阵的作用本就是为了分散外人,即使是外面的人聚众入侵,闯阵之时,也已聚不到一处。”
顾清颜焦急道:“那我们就这样干等着么?”
羽笙道:“为今之计,只有相信大师兄了。大师兄易学卜筮之术,俱都了然于胸,眼下只是踏错了一步,以大师兄的本事,相信很快就能出来的。”
顾清颜知道着急无用,但心里仍是跷跷落落,无法平静,只好抱膝在台前坐了下来,一双秀目静静地在雾中凝睇。这时琥珀挨了过来,在她身边低呜了几声,像是劝慰一般。
顾清颜摸了摸它颈边的细毛,微微叹气,淡淡一笑。
她这般倾耳戴目地等了许久,直到日影微微倾斜的时候,忽然琥珀的耳朵立了起来,硕大的头颅朝天空望去。
苏沐晴在一旁惊咦了一声,抬头只见浓雾上空,悠悠地飘下两道人影。万劫余翩身在前,后头跟着的那人呆头呆脑,满脸憨像,不是江万流又是何人?
一步踏出,浓雾瞬间散尽,江万流顿觉胸中一块石头落地,只见顾清颜站在后头,原是满面忧虑的神情忽然变作了惊喜之色,冲自己微笑。
想着皆因自己疏忽,让她白白摊上心事,江万流不由生出些许歉意,向她招手。
顾清颜依依地迎了上来,见他嘴角仍有血迹,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
江万流点头道:“已经服过药了,没有大碍。”
这时却听羽笙抱怨道:“大师兄你们怎这么慢,这都等了半个时辰了。”
苏沐晴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大师兄向来悠哉得很。”
万劫余竟是难得的老脸一红,羽笙忽然疑惑道:“不过,为何你们从上面下来了?我记得上面是云荒剑冢,好像是一处险地啊!”
万劫余略微颔首,目光沉沉,便将自己二人在剑冢内误入迷阵的遭遇告之了众人,当顾清颜听到原来是万劫余失手将江万流打伤的,惊讶之余,又微微有气。
万劫余叹道:“这次可多亏了二弟了。若不是凭着他的天眼神通,这神鬼之门,当真是易进难出。”
江万流低头一笑道:“凑巧罢了。”
“好在有惊无险。”苏沐晴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又道,“眼下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动身吧,别让师傅他老人家等久了。”
江万流奇怪道:“你们已经进过山庄了么?”
羽笙摇头道:“这倒没有。”
苏沐晴解释道:“家师书房之内有一张阵图,一旦有人进阵,图上便会有所显示,这一来是提醒我们早作防范,二来也是为了避免伤及无辜。我们在阵里待了这么久,师傅他应该早就知道了。”
“如此倒是周全。”江万流不禁点了点头。
万劫余休息了片刻,此时也投袖而起,依允道:“那就走吧。”
众人踏上林间小径,一股清凉的草木气味顿时扑面而来,只见林中挂满了紫藤的柔蔓,还有未开花的凌霄,穿枝绕树,碧叶如洗。
江万流一看地上杂草丛生,几乎无法落脚,不由皱起了眉。顾清颜手上却是被密密的芒草割了一道,不禁着恼道:“这里难道是荒废了不成,哪还有路啊!”
羽笙不好意思地道:“林中草木长势太快,我走了以后,小师妹怕是没时间打理。”
万劫余也不多说,只是抽出古尘剑,斩草而行。众人披荆斩棘,终于来到山庄门前,却见朱门半掩,结满蛛丝,依稀中可以看见院内一个弧形花圃的轮廓。
众人心中皆泛起疑虑,苏沐晴神色微凝,拂去门上蛛网,正要推门而入,却听身后顾清颜惊讶地喊了一声:“万大哥!”
回头只见万劫余面容谨肃,在阶前撩衣跪倒。
江万流奇怪道:“大哥你这是为何?”
万劫余目不回视,只是沉声道:“门规第七条,背弃师门者,当于山庄门前跪立五日,不眠不休,以儆效尤。”
苏沐晴轻叹道:“你在外头四处飘游,该受的苦早就够了,你又何必……”
万劫余语气微微一顿,叹道:“你别劝了,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这么做的。”
苏沐晴闻言目光闪了一下,而后薄唇微抿,裙角一掀,竟也在他身旁跪下,道:“你执意这样,那我陪你好了。”
万劫余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苏沐晴却是微微一笑。
万劫余收回目光,闭目长叹。
羽笙挠头思索了片刻,突然拍掌道:“现在刚过午时,师傅应该在沐风阁小睡,我现在就去请他出来!”
只见他甫一推门,便迈开步子,朝后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