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冷均辞别了众人,在林莽中独行,整整一夜,心潮起伏,毫无睡意。
他本是向北而去,但不知怎的,行了几里,又转头向栖霞谷行来。或许是流连故地,终究难舍,想着哪怕是远远望一眼,也能换得心中片刻安静。
他怀着心事,步履本就稍慢,又半途折返,是以江万流等人出谷之时,他方才赶到。
行至栖霞谷中,冷均遥目而望,只见林木青青,苍烟蔼蔼,桐花深处,似能望见年少时的那一扇小院闲窗,还有那个窈窕秀丽的身影,绣衣如雪,总是对他笑着,那一丝笑容,便像是一缕阳光般照进他的心底。
当初师傅领他进门时,他才只是个傻头傻脑的孩子,父母双亡,受尽欺凌。
“她是第一个对我笑的人,只怕也是唯一的那个。”冷均想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寒噤,心中升起一片凄怆后悔之意。
仰头望天,但见白云飘过,悄然无影,只有枝头的那一朵桐花,在风中摇颤。
“即便当初错了,冷某亦甘愿后悔一辈子。”他耳边闷闷地回响着昨夜说过的话,心中想到的却是:“年少荒唐,果真不堪回首。”
多年以来,他尝尽孤独滋味,然而却偏有一股固执,令他孤行己见。
倘若此刻,那位记忆中的老人,只是轻轻地对自己说一句:“你可是回来了。”又或者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便会因此感到自己的丑恶。
倘若真是这样,那当年的一切便彻底沦为了一出闹剧。
冷均怔怔地想到:“是的,自己便是害怕承认这一切。自己不屑一顾而抛弃的东西,竟成为心底不敢承认的期盼。”
他想到此处,不由对自身感到齿冷。在世人眼中,他如此冷傲,然而此刻,面对着故乡的草木,面对着满树的桐花,他心中的卑微之感,却几乎将他淹没。
他自嘲地笑道:“你不光是卑怯,你还是如此虚伪,这样的你,配去见他么?还配跪在他的脚边,恳请原谅么?”
既然是错了,就错到底吧。冷均脸上的那丝挣扎神色,渐渐隐去,换作了一片坚忍之色。
忽然他耳朵一动,林中传来一阵细响,继而脚步声响起,现出几个人影。
只听其中一个人踧踖小心地道:“堂主你看,此处前有青龙盘亘,后有玄鸟栖伏,实乃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堂主?”冷均躲在树后,心中咯噔一声,“不好,难道是枭景亲自来了?”
“何足见怪?”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缓缓响起,“伏藏山庄千年底蕴,自该有这般沉著清峻的气派。”
说话之人身形挺拔,额宽目深,顾盼雄飞,眉宇间透出一股阴鸷雄猜之气。
冷均心道:“此人应该便是枭景。”
而在一旁稽首低眉的那人,面容冷峻,却是秦无算。只听他冷笑道:“堂主所言极是,不过挑拣得再好,终究还是为他人做衬,这伏藏山庄千年基业,今日却是不得不转手予人了!”
枭景轻抚短须,点头道:“不错,我苦心经营多年,自然势在必得。”
冷均倒吸一口凉气:“苦心经营?这厮难道早有预谋?”
不料枭景眉峰一挑,沉声道:“躲在树后的朋友,不必鬼鬼祟祟,现身相见如何?”
身后跟随的几人闻言皆是一惊:“什么人?”
冷均方才气息稍乱,自知行迹已露,但心中亦是微觉惊异:“这厮好生敏锐。”
于是也不走避,旁若无人地现出身来。
秦无算见了他,目光顿时一凝,低声道:“禀堂主,此人便是冷均,当日是他震碎姜黎长老一身经脉,逼他饮恨自尽!”
枭景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凝声道:“冷面狻猊?倒是有几分架势。”
他话刚说完,身后便有一人大喝道:“冷均,还我师傅命来!”掠出一条灰蒙蒙的身影,掌挟风雷,向冷均头顶拍落!
冷均足下一顿,双脚扎入土中,凌空出掌,与那人接了个满满当当。
那人倒掠开来,心中惊骇未定。却听冷均问道:“冷某在江湖中独行数载,结怨之人自不胜数,所杀之人也已记不太清,阁下乃是何人?”
那人摘下背上长枪,枪樱一抖,寒刃如霜,喊道:“你不认得我,但你应该认得此枪!”
“原来是那人的徒弟。”冷均想起当日在自己面前咬舌自尽的老者,心中已经了然,嘿嘿冷笑道:“自然认得。”
那人目若喷火,面庞已是气的煞白,忽听秦无算喊道:“休护法,切莫冲动,此人剑法沉着雄浑,威势难恃,不可力敌!”
却见那人猛一回身,扑的一声,在枭景跟前跪倒:“堂主,此人逼死家师,请堂主准许我替师报仇!”
枭景见他面色决然,叹道:“也罢,生死恩怨,本该了断。你去吧!”
那人眉间一喜,提枪出列。枭景又道:“休羽,小心应对,不可掉以轻心。”
休羽手持长枪,迎风而立,凌然道:“姓冷的,拿命来吧!”他瞧来不过二十年纪,脸膛黝黑,身长八尺,即便是站在冷均面前,也气概不减。
冷均对那姜黎本也怀有一丝敬意,见他又是英气非凡,心中泛起一丝惜才之意,于是并不出手,只是冷漠道:“我不想杀你。”
休羽冷哼道:“眼下由你说了算么!”
冷均叹道:“我念着你师傅是条好汉,自愧出手过重,所以才对你留些情面。这把暗夜枪想来是一脉单传,你不替你师傅保全余荫,偏要来我剑下送死么?”
休羽大喝一声:“住口!”
冷均目光一闪,沉声道:“好,我大可让你三招!三招一过,你若还这般顽固,就莫怪我剑下无情了!”
休羽气得牙关直颤,攥紧长枪:“好个大言不惭的贼徒!”只见他肩头一沉,长枪窜出,恍如黑蛇吐信,直刺冷均胸口。
冷均但觉劲风及体,心口微凉,不由点头道:“架势不错。”瞧他长枪刺来,冷均仍是寂然不动,忽然右掌一掀,绕过枪尖,将其挟在肋下,喝道:“一招!”
休羽怒气更甚,撤了撤长枪,竟拉拽不动,不由心中暗凛。
凝眸之际,蓦地纵跃而起,踩在长枪之上,一脚扫来。那灰蒙蒙的脚影还未袭至,冷均已侧过肩颈,抬掌在其脚上轻轻一拍,卸开来势,随后化掌为爪,掐住对面脚踝。
他此时肋下夹着一枪,枪上站着一人,却神色自如,淡淡道:“两招!”
休羽惊怒不已,但觉脚下刺痛传来,微微发麻,闭目运气,沉喝一声,身躯凌空一转,挣将出来。随后足下如风,瞬息间绕到冷均背后,屈腰折身,一拳捣来。
“你师父的遗物,难道不要了么?”冷均抓起长枪,倒刺而去,“拿去!”
那把暗夜枪乃是精铁浇铸,势大力沉,虽只是枪尾一荡,但已有唫啸之声传来。
枪尾晃至,休羽耳边翁然作响,抬手去接,蓦觉一股巨力顺着手臂直透肺腑,刹那间,只听一声闷响,休羽左臂直颤,暴起几根青筋,却是再也抬不起来。
听得冷均一声沉喝:“三招已过,退是不退?”抬腿在他面门上一扫,休羽只觉大力涌来,跌出丈外,喷出一口鲜血。
荆棘堂众人手按刀剑,怒目相视。
休羽从地上挣起身来,呸了一声道:“生死恩怨,说退便退么?”
说完抹干口血,合身扑上,右掌起若惊鸿,转眼拍落。
冷均瞧他不屈不挠,脸上不怒反笑,双腿微分,肩头微沉,空落落探出一掌。
双掌在半空中一接,便见休羽倒驰而来,气息驳乱,血气翻腾,偏偏倒倒,好似站立不住。
枭景沉声道:“休羽退下!”
冷均冷冷道:“不是说生死恩怨么?”
休羽面肌一跳,还要掠起,又听枭景微微发怒道:“退下!”
休羽抱臂咬牙,终是不敢违抗。不料冷均冷笑一声,身影一晃,竟扑上前来。
休羽大吃一惊,正要回身迎战,忽然身旁掠过一阵疾风,一袭黑衫转眼而逝。枭景起若惊鸿,落如泰山,掌力迭出,好似狂雷暴雨,浩荡不绝。
冷均接了一掌,瞬息间又有数道掌风,接连袭至,中掌之处,真气逆行,彷如离体而去,冷均惊骇莫名,心知此人招数诡异,不好对付,又接了一掌,借势倒飞而去。
“好个逆行出煞,枭堂主掌力深不可测,冷某下次再来讨教!”冷均纵声长啸,脚步疾点,一晃眼隐没在林莽之中。
休羽怒喝道:“休走!”提枪而起,不料枭景却挥袖将他拦住,扬声道:“不用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还怕他跑到哪儿去?”
休羽身形一凝,唯有兀自忍耐。这时一位黑衣少女行至身畔,抬起他的左臂,端详片刻,皱眉道:“伤了经络,需静养些时日了。”
说着瞪了他一眼,埋怨道:“你是傻吗?你又打不过他,偏要逞强。”这女子柳眉星眼,黑衣缥缈,举止之中透着一股英气,却是当日在冷华林中的唐棣姑娘。
休羽自嘲笑道:“师门之仇,岂能不报?”
唐棣道:“所以才说你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等堂主拿下了伏藏山庄,报仇还不是轻而易举?”
休羽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
却听枭景悠悠地叹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过是无能之人,聊以自慰吧?岂不知十年太久,白骨已枯。白骨已枯啊!”
他说话之时,满面愁苦,若有心事,独自向前行去。
却说江万流与万劫余在阵中几番辗转,行了约莫数里路程,终于在一面断崖前,停下脚步。
这云崖幻海阵法如此之大,实在是出乎江万流的预料,二人同行之时,万劫余时常皱眉,亦让他心头拢上一层阴云。
江万流抬头一看断崖,只见山石苍苍,森然兀立,崖上刻着“云荒剑冢”四个大字。
万劫余见了便即沉吟道:“为何到了此处?”
江万流问道:“这是哪里?”
万劫余沉默片刻,才道:“这里便是当年困在阵中的江湖人士埋骨之处。”
江万流又道:“那我们离出口还有多远。”
万劫余掐指一算,叹道:“休门天辅六辛,下临地盘丁奇,此处乃是鬼门。你别急着找出口了,还是小心防范要紧。”说着抽出古尘剑,徒步上前。
江万流心中一惊,也只好摘下背后长剑,紧随其后。
万劫余面壁而立,沉声道:“我到崖上看看,你记住了,不论有什么情况,都不要轻举妄动!”
说完腾身一跃,脚点岩石,纵横攀沿。他去势奇快,灰袖飘飘,好似一只苍鹞,凌空盘旋,转眼之间便至崖顶。
万劫余一拂衣袖,抬眼望去,只见眼前开阔明朗,雾气全无,原来此处乃是一块百丈见方的空地,苍松成林,拥着林中数十座土坟。
这些土坟没有立碑,只有一把长剑插在坟头,坟边长满青草,风吹草动,荒寂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