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山影沉沉,一片静谧,只有竹篙入水的声音,轻轻传来。
船行在流霜一般的月影里,镀上了一层银色,几颗淡淡的星辰已从水面上浮起,仿佛同船一起,向前飘去。
江万流望着眼前景致,心中顿觉一片恬淡宁适,不禁泛起了困意。
朦朦胧胧做了一忽的梦,还没等他梦到水尽云起之处,忽听顾清颜在身畔惊呼道:“呆子你快看!”
江万流茫然睁开双眼,只见顾清颜玉指轻点,兴高采烈道:“你快看呐,这花好美,漫天飞舞的,就像落雪一般。这是什么花?”
江万流抬眼一看,原来河水弯弯转转,经过了一片垂柳林,船行垂柳之间,林中白花飞旋,莹然如雪,落在水面上,便和月光一起荡漾开去。
江万流也是初次见到这般唯美的景象,一时也惊叹不已,疑惑道:“长在柳树上,莫非是柳花?”
话音方落,船舱内一个疏落声音淡淡传来:“二弟说的不错,正是柳花。”
只见万劫余一掀门帘,目光四下眺望,微笑道:“原来三月就要过去了。”
他站上船舷,负手而立,欣然道:“这柳花亦称柳絮,所谓三月尽是头白日,与春老别更依依。此处景致与那白鹭城外的眠柳庄比起来,却也不遑多让了,真是幸至!”
顾清颜瞧他病体瘦弱,站在风中,虽是风流俊朗,却也显得有些单薄,不由嗔怪道:“万大哥,夜里风凉,苏姐姐说你寒毒未愈,不能出来吹风。”
万劫余故意咳了一声,尴尬道:“总是闷在船舱中,岂非无趣?”
他话才说完,便听苏沐晴在舱内冷冰冰地道:“你万大哥孤云野鹤惯了,哪里受的了这份闷气?”言罢也掠起门帘,施然步出。
夜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将秀发一挽,白裙翩翩,不染纤尘,星眸顾盼,清雅动人。
顾清颜连忙道:“苏姐姐,你快管管他!”
苏沐晴笑意盈盈,斜眼瞧他:“谁能管得住,他就和这柳絮一样,本就是轻薄无根的东西。”
万劫余一听这话,只好无奈摊手道:“好妹子,你这样说我便无言以对了。”
苏沐晴故作不理,万劫余叹气道:“只出来透透气,过会儿便回去。”
苏沐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那是当然。”
顾清颜在一旁偷笑,学苏沐晴的语气道:“那是当然。”
苏沐晴脸上微微一红,坐到顾清颜身旁,笑骂道:“好妹妹,你也取笑我?”
“哪里敢呀!”顾清颜便松了挽住江万流的手,将苏沐晴纤腰揽住了。
两个女孩亲亲热热,打闹在一处,江万流与万劫余相视一笑,一齐摇了摇头。
船行如风,看似慢慢吞吞,但恍然无觉地,便出了柳林,万劫余游目一望,沿岸却是一片临风玉立的海棠花树。此时枝摇月影,风动香徊,万劫余伫立舟中,感受风中馥郁,心中陡生涤尘洗俗之感,不禁开口道:“如此景致,可当得‘霁月光风’四个字。”
顾清颜眼波轻轻转动,笑道:“万大哥难道想弹琴助兴一番么?”
万劫余点头应道:“万某正有此意,清颜姑娘既然发出话了,万某自然不会推辞。”说着朝船舱内喊了一声:“羽笙,劳烦则个。”
话音刚落,也不听船舱内如何响动,便见帘影一翻,羽笙捧着琴匣走出,脸上挂着清冽的笑容:“大师兄,许久未听你弹琴了!”
一言牵动万劫余心中思绪,他望着眼前这个满脸笑意的少年,不禁回忆起许多年前,在自己身旁侍琴的那个小小孩童,转眼之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了。万劫余宠溺地摸了摸羽笙的头,接过琴匣。
这时候身旁传来一声轻叹,万劫余转眼一看,苏沐晴脸上挂着愁容。
不待他发问,苏沐晴便怅惋道:“只可惜我的碧玉箫断了。”
万劫余这才想起来,昨日她在维护自己之时,被那姜黎先生击断了玉箫。这碧玉箫乃是昔日师傅珍藏之物,她自然也是视若珍宝,现在玉断音绝,想必她心里是十分痛惜的。
他眉间微微一沉,正默默不语之时,忽听羽笙轻笑道:“苏师姐何必发愁?”
苏沐晴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有什么办法么?”
羽笙点头道:“苏师姐放心,便交给我好了。”
话音甫落,便见一道纤秀的身影一跃而起,一晃眼消失在林梢之中,林间枝叶扑朔,鸟雀飞起,过不得片刻,羽笙那一身月白衣衫又出现在视域之中,轻衫隐隐,面色悠然,手中握着一根竹枝,落返船舷之上。
众人见他露了这一手,皆是惊叹不已,羽笙眼底流出一丝骄傲之色,脸上却腼腆一笑:“苏师姐稍等片刻。”说话间从怀里掏出刻刀,将竹枝两端斫去。
万劫余站到苏沐晴身旁,轻叹道:“一别经年,小师弟的身法已快追上我了。记得当初,他为了抓我的衣角,暗地里下了许多苦功,还哭过鼻子呢。换做现在,恐怕不出一合的功夫,便能抓到我了。”
苏沐晴笑道:“他啊?他早已不是小师弟了。你走之后,师傅又收了一个弟子,现在你该称他为四师弟才是。”
万劫余神情微动,惊讶的“哦”了一声。
苏沐晴低声道:“师傅新收的这位弟子,才智殊绝,悟性远在你我之上,师傅打算将紫清烟语传她,还说假以时日,可堪大任。”
万劫余点了点头,似有几分释然:“师傅古稀之年,还能收到这般弟子,实在是太好了。”
他当年一气之下远走天涯,也曾想过自己一去不回,这紫清烟语便没了传人,心中万分歉疚。
苏沐晴目光一柔,悄声道:“现在你觉得心中的亏欠,可减轻些了么?”
万劫余低头望她,沉默不语。
恰在此时,羽笙喊了一声:“做好了!”手中一晃,抖落几点竹屑,一双大眼望着苏沐晴,仿佛在向她邀功一般。
苏沐晴心中好笑,温柔道:“算你机灵。”
羽笙挠了挠头,咧嘴而笑。苏沐晴接过洞萧,试了几个音,脸上浮现出一丝讶色,点头道:“不错嘛!”
羽笙却摇头道:“可惜了这里没有九节紫竹,只好拿这个凑合一番,师姐若是觉得有哪里不满意,等咱们回去,我到后山上找找。实在不行,便向竹爷爷讨上一根。”
苏沐晴拿竹萧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轻骂道:“你向竹爷爷讨竹子,不是在割它的肉嘛?”
江万流在一旁听得奇怪,忍不住问道:“竹爷爷是谁?”
苏沐晴解释道:“竹爷爷是一株化形的紫玉金丝竹,已有三百多岁了,对我们这些弟子极为宠溺,其实论起辈分,它做我们的师祖都绰绰有余了。”
说着瞪了羽笙一眼,道:“也就你呀,没大没小的,敢和竹爷爷讨东西。”
羽笙嘿嘿一笑,倒也没见有什么不好意思。
这时一声弦响,回荡开来,万劫余已试好了音,向苏沐晴点头示意。
顾清颜心中一动,问道:“万大哥那日在冷华林中弹得是什么曲子?那个秦无算好像说是什么,什么……”
万劫余答道:“春梦秋云曲。”
顾清颜悠悠道:“是了,春梦秋云曲。便是那个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的春梦秋云吗?
万劫余赞叹道:“清颜姑娘好见识。”
顾清颜沉吟道:“所谓春梦秋云者,相逢不易,聚少离多,万大哥还是不要弹这般扫兴的曲子了罢?”
“好个相逢不易,聚少离多。”万劫余双眸一亮,笑着答道,“便是因为这相逢不易,聚少离多,才更应该弹这首曲子。”
顾清颜面容微动,点头道:“万大哥说的是。”
二人说话之时,并未发觉坐在船尾的冷均忽然睁开双眼,目光中流露出思索之色。
苏沐晴依依傍在万劫余身侧,柳眉微扬,秋波轻闪,脸上带着脉脉情意。二人相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一齐吹弹起来。琴箫相衬,便如珠玉和鸣,仿若早已演练过多次一般,竟无一丝不谐。
顾清颜望着场中二人,只见男的灰袍芒履,女的素衣荆钗,然而俱都是气韵脱俗,飘逸绝尘之人,站在一处,恍然如画,当真是羡煞旁人。
月光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斜长,万劫余眉目间既有少年人的恣意洒脱,亦有历经沧桑后的温柔缱绻。苏沐晴眸若星辰,深邃幽雅,白裙翩翩,仿佛掠过无数时光。
这一缕琴萧之音时而怅然幽怨,时而清丽澄明,在众人身边环绕不息。江万流身在此间,便觉自身仿佛浸入到身后的寒江之中,随波而去,流连忘归。
他沉醉地听了一会儿,竟有些憧憬起来了,望着身旁那位欣然怡悦的女子,心想,若能亲手给她弹琴,不知她会不会也这般高兴呢?
顾清颜许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仰面一笑,此时月黯云横,夜幕低垂,她这一笑,却彷如海棠盛开,依依眷眷,令他动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