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香彻底病倒了。
近日来为了加强京都城里的防护,孙香连日奔波劳碌,这一劳累,便硬生生闹出了个旧疾复发。她常年舞枪弄棒,身上最不缺的就是伤痛。许是年深日久,积得多了,一并复发起来,简直是来势汹汹。
病来如山倒,且不说京都中的防护工作早已不能再亲力亲为,现下在府中养病,都已经开始无心进食。
每日都是以药水相续,以往无比英气的眉眼也日渐衰色。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为了孙香忙得脚不沾地,却还是无济于事。最让他们为难的,还有每日僵持在孙香方外求见的铁弈。
明明孙将军都已经下了死命令,不能再让铁弈踏入将军府一步,更不会松口见他。
起初,他们也的确尽力阻拦了铁弈,可奈何整个将军府找不出一个真正能与铁弈抗衡的,是以拦不住便也不拦了。这事孙香自然也是知晓,但她最清楚铁弈的资质,也清楚他的品性,是以也没再难为下人们,任由他们去了。
可他在门外求见,既然是求,那么她可以允也可以不允。只要他不是硬闯,她便不会想再看他一眼。
孙香自小练就了一副强壮的身子骨,还从没有哪一次病得像今次这么厉害。并非请不到名医医治,只是连思玥都亲自来瞧过了。无一不是给了同样的诊断:她这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思玥如是对她说。
去它的心病!
孙香拥着被子半死不活地靠在床头。她这一辈子几经沙场征战,什么伤什么痛没受过,伤得最狠的一次,整个人被钉在地上汩汩的流血,半只脚都踏进了阎王殿,可她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
她的命硬,性子也硬,她还不信斗不过胸膛里的一颗心。
今日难得迎来一次冬日里的一抹晴阳。明晃晃的日光映照在窗纸上,甚至能将那抹投射在窗上的阴影看得清清楚楚。
多么可笑,单单只是看一抹阴影,她便能轻轻巧巧地认出是他。
伺候她的丫鬟们进进出出,好几次欲言又止,似乎连她们都对外面那抹静默了好几日的阴影有些动容,好几次想要开口替他求情,见到她半死不活仍旧面色发沉的脸时,一色的埋了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终究没有一个人敢替他求情。
有一次,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外头好像有个小丫头跟他搭话。大意是说他在外面站了好几日都未进食水,劝他吃点东西之类的。
不知为何,她竟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却什么也没听到。她禁不住爬起来去瞧那窗上的阴影,仍旧是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她气闷地躺回去蒙上被子。
爱吃不吃,反正饿死的是他!
然后她气闷着睡着了,一觉醒来,西窗日暮,窗上的阴影也连带着淡了。天色再暗一会儿,便彻底看不见了。
但她知道,他还站在那儿。
因为进来喂她吃药的小丫头,眼圈更红了,望着她已经不是欲言又止了,已经是嘴角颤动,几欲下跪扯着她的裤脚求她出去见那人一面了。
可她还是没松口。
她想,就这么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战事上针锋相对,对峙许久都未有决断时,就是讲究一个耗字。谁先耗死谁,谁就赢了。
她差点就输给他,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再别想她输。
多么可笑。她只当他是个奇怪了点的练家子,却没想到他竟是龙悦山庄下到自己身边的一枚棋子。龙悦山庄的顶级杀手,就这么被她抓来当了贴身护卫,倒是她屈才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越想越觉得自己活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越想越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所以她绝不可能再将自己送到他跟前去糟践!
秉持着这样的理念,她安安稳稳地在床上躺尸。
这日清晨,廊上的鸟雀不知为何一直在叽叽喳喳地叫唤,吵得她从床上翻身而起,正要叫人处置了那鸟,忽然瞥见了床前立着一个人。
她忽然就愣住了。
多日未见,他果真憔悴了不少。眼窝下有厚厚的青黑眼圈,看向她的眼依稀有些莫名的哀怨。孙香忽然就有些心虚。
她寻思着是不是要说些什么打破僵局,但她的骄傲又让她实在是开不了口。
索性便抬眼与他对视,坦坦荡荡,无所畏惧。
他却忽然伸手过来,她下意识地要躲,就听到他沙哑地开了口:“我要走了。”
她忽然就僵住了。那手便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僵得更厉害了。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直打鼓,她慌得厉害,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慌。
铁弈却又开口了:“我知道你还没原谅我,可我等不了了。所以哪怕明知你不愿意见我,我还是擅闯了。现在见到你尚能安睡,我便放心了。思玥说你是心病,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
“我这个人,不会说什么讨人欢喜的话。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
“多谢你替我挡箭,害你因此落下旧疾,是我的不是。那夜为了给你喂药,迫不得已亲了你,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加在一起,我都该对你负责才对。可眼下却是不能,若我有幸得以回来,我一定穷尽毕生弥补你。”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吃药,吃饭、养病,别再像现在这样瘦下去了,让人看了心疼。”
他的手心因常年握剑生出了厚厚的茧,不敢用力,只用指腹虚虚的摩挲着孙香的脸,低哑了声音问她:“答应我,好不好?”
孙香听他这话像是临终告别,本来听得心底一阵阵泛酸,听到他说要走,便禁不住自心底腾升起一股怒火,那怒火灼烧了她的心房,一直烧到她的手尖,她忽地抬手便挥掉了他的手,“你要走便走,何苦来我跟前说这些?你以为我会在意不成?你对我而言,不过就是个陪练的打手!”
“你知道什么是打手吗?就是那种大街上一抓一大把,随时随地随谁都可以替代的那种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你以为你在我心里很重要么?其实我根本没在意过你。”
“那时候替你挡箭,不过是觉得你尚且有趣。如果我早知道那箭上有毒,你被射死了我都不会管。你不必往自己脸上添花,觉得我对你有多在意。”
她那样气势汹汹地坐在床头与他对峙,仿佛他是该被千刀万剐的敌人。望向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凌厉,一点儿也不见往昔同他笑闹的姿态。
他忽然便心口一窒,缓缓地扯出一抹苦笑道:“虽然如此,还是多谢。”他缓缓抬手,无比认真地对着她抱了拳,再也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走。
孙香坐在床头,终于不可遏制地红了眼,一滴泪落在锦被上,很快便有了第二滴,第三滴……一滴滴落下来,很快便在被面上晕湿了一大片。
孙香倔强地抬手抹泪,结果却是越抹越汹涌,最后索性抱着被子痛痛快快地大哭一通。
木头!木呆子!铁弈就是个木呆子!
哭着哭着,却又猛地掀开被子跑下床,往门外追去。
刚一出门,便被一个小丫鬟撞了回来。小丫鬟见撞着了孙香,吓得立刻跪倒在地。见孙香没顾得上骂她,只一个劲儿地要朝门外奔,立刻又大着胆子扑过去拉住孙香的裤脚,哭喊道:“将军?将军您要去哪儿啊?你还病着呢!”
孙香极力挣脱她,“你放手!我急着呢!你别拉我!你再拉我我就追不上了!”
那丫鬟似是立刻明白了,哭丧着一张脸道:“将军是要去追铁弈护卫吗?铁弈护卫进宫去了,这两日宫中不太平,将军您还病着就别瞎掺和了!”
孙香立刻拉住她,“你说什么?!”
*
院子里满满当当全是抖擞而立的侍从。游廊上不时转过一列带剑护卫,屋子里灯火通明。龙三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逗弄着瓷盅里的蟋蟀,紫暮立在旁侧,妩夭跪在龙三身前,紫衣袖摆随着头一起伏在地面上,丝毫不敢乱动。
龙三逗弄了许久的蟋蟀,终于觉得乏闷了,这才懒懒靠回椅背上,一只腿刚刚翘起,立马有人上前小心伺候着。龙三这才懒懒抬眼,目光落在伏在地上的妩夭身上时,不经意地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
“你说你要来助我?你觉得你能做什么?”龙三似是从未将妩夭放在眼中,此刻问话也是毫不客气:“本庄主可还不知,一个依靠美色魅惑女子的魅者,真正打起来的时候,能起到什么实质作用。”
这话一落,除开紫暮,一屋子的人都嗤嗤笑起来。不少人窃窃私语,都是些嘲笑妩夭的话。
妩夭伏在地上,牙根咬得发颤,努力克制住心底的怒气,不卑不亢道:“妩夭从女相国那里得来了凤宫的地势图,如若庄主有意攻入凤宫,手执此图,必会事半功倍。”
“哦?”龙三总算被勾起了点兴趣,立刻向前探出了身子,“既如此,起来回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