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满天，红日刚升起，已有染瑕之势。
徐岩金刀大马，脊梁正对城门，一言不发。浓黑的眸子，直直望着家人，手却死死按住腰间的大刀，迸发出浓烈的杀机。
“将军！”
有副将出声，担忧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城门。
京城中，同样有将士们的家眷，没有人想看到这一幕，但又无可奈何。
右相满意抚抚胡子，扬手命道：“将人带回去。”然后转过头，喊道：“徐岩，老夫给你五日时间，如果你执意与我为敌，到时，也莫怪老夫不念旧情！”
听完他的话，徐岩双目发红，忠义孝节，哪个都不愿失去。
就在右相得意忘形之际，徐岩搭过弓弩，众人还没看清，只见他眯了眯厉眸，利箭划破上空，直冲右相而去。
云珂刚下一级台阶，听到破空之声，猛地回头。其他人也纷纷望过去。
一直利箭，精准射向右相身边的小兵。
没人会料到徐岩会突然出手，连呼喊都不曾，小兵当场毙命。
地面迅速被染红，蜿蜒的血迹流到云珂脚底，她心尖发颤，蓦地抓住秦暖暖的手臂。
护城士兵立即架起盾牌，严阵以待。
“大胆！徐岩，你是要和老夫做对？”右相火冒三丈，颤颤巍巍扶住墙壁，可再也不敢乱动分毫。
徐岩轻慢地冷笑，撇下众人，打马飞奔到官道上，跑到天黑才回了营帐。
与此同时，新帝上完朝后，坐立难安，他走了片刻，才对下首坐着的为祖父道：“相爷之见，徐岩回同意归顺么？”
右相咬牙切齿，表情阴狠：“北祈战事并未结束，他如何得到消息？徐冲的信使，已经尽数斩杀。”
绿柳高密之后，右相起初将信将疑，后来监视徐冲，果真发现有几匹快马，不同时刻去往凤城的方向。徐府经重重围困，仍走漏风声，看来，守卫还要再更换一批。
“皇上放心，徐冲的那个姨娘，老臣已经买通，徐岩若不投降，等徐冲结束和晟王的征战，便诬陷徐府害死我二女儿，让叔侄两个反目，我们也能左手渔翁之利。”
右相眼神中充满仇恨，女儿和自己不亲，甚至抑郁成疾，绝大部分是因为夹在徐府和钱府之间，直接将罪名按在大夫人头上，徐冲如果对老妻有情，凡事必定会掂量掂量。
徐岩班师回京的事，在天元引起轩然大波。
自那一日，徐家上下被绑缚到城楼上，已经过去三日。
除了二房的林姨娘和女儿徐婉婉，众人重新回到将军府。
主帅营帐之内，徐岩冷冷望着右相的说客，他二叔的小妾林姨娘，目光逐渐转为不耐，浑身爆发出阴寒之气。
“少将军，徐府那么多人命，如果不是因为二夫人，早不知是何下场。现在右相给您和老爷台阶，横竖能保命，您管谁当皇上呢。”绿柳牵着女儿，急的团团转。
军师徐怀恩扫视林姨娘两眼，随即望向徐岩，也琢磨不透徐岩的心思。
而今，易地而处，谁在徐岩的位置，也会左右为难。
林姨娘发现他神色不定，哭着又劝：“徐家将军们，九死一生，最后却被这么糟蹋，少将军心里定然愤懑，可事已至此，上百条人命，少将军，您要三思啊。还有那些将领的家眷，相爷已经押进天牢，随时准备处斩！”
顿时，徐岩气势慑人，幽深的眸子盯着林姨娘，她顿时吓的一哆嗦，噤声立在那，徐婉婉也缩到母亲怀里，不敢乱动。
良久，徐岩收敛怒气，冲徐怀恩道：“军师先带你们下去，等我有了结果再说。”
林姨娘闻言愣了愣，挤出笑容：“不用，我们还是回右相府吧。”
徐岩迟疑了下，想到二叔，当机立断，不顾林姨娘挣扎，自己去和侍者说明，林姨娘是徐家的人，当然和徐府共进退。
“将军，沈大人过来了。”
军师打开军帐门帘，让进来一道颀长的身影，灰色披风之下，只有一双星目露着，碰到徐岩的目光，极为缓慢的点头。
徐岩心下明了，紧紧抿起薄唇，神色越发冷肃。
下一刻，两人面对面坐下，指着沙盘商议，低声谈论。一清润一冷沉，奇异的融洽。
徐怀恩亲自煮茶，时不时插上一两句。
军帐外，兵士们站的笔直，在看到灰披风出来的时候，恭敬地行礼，总觉得修长的背影有丝熟悉，却找不到面孔搭配。瞧着背影清俊如松，正面定是个经天纬地的美男子，作为大将军的绝密座上宾，来也肯定不会小了。
那边使者回去复命，右相听闻，以为徐岩有松口之意，得意进宫。齐文帝大喜，在宫廷小设御宴，提前庆功。
反观徐府，一派惨淡。
夜幕降临，老太君似乎行将就木，沉混苍老的开口：“生死就在后日。我徐府的人，从来不畏艰险，老身死不足惜，可怜我的小勤哥，五岁便同祖母这把老骨头赴死了。”
老太君话音一落，两个姑娘已经哭的一塌糊涂。
王紫萱因为其父的关系，回娘家去了，摆明和徐府脱离关系，老太君也不强求，只问云珂的意思。云珂父母在外院借住，算不得徐家人。
云珂虽则怕死，但是嫁给徐家，她而今心里已有徐岩，不想做那没有节气之事。
徐勤抱着云珂的手，抽抽鼻子道：“嫂嫂都没走，勤儿也不怕。大哥是大丈夫，勤儿下辈子，也做男子汉大将军，保家卫国！”
齐王趁乱占领京师，凤城有徐岩的悍将徐怀亭在抵御外敌，砼关那里徐冲也和晟王难分高下，徐家世代忠臣良将，老太君不会让贪生怕死之人出现。
听到徐勤的话，哭泣的徐素月也迅速抹去泪水，想到自己在离城的母亲兄长，眼神坚毅。
两日后，云珂起了个大早，让翠喜帮忙倌发，匀了胭脂，穿上回门时那件水粉色裙子，里面是徐岩让她做的马夹，说是能抵御凤城的严寒，不用穿披风。
镜子里的女子，马上要十六岁，眉眼动人，笑容温婉。
翠喜很少为云珂梳头，手微微颤抖，她极力隐忍，眼中却有了泪意，哽咽难言。
云珂望着翠喜，郑重道：“我走后，你便是我妹妹，代替我照顾父母。家里的生意，那些文书，地方你也知道。里面的东西，一并交给我父母，可惜的是，我不能看着你出嫁了。”
翠喜并不算云珂的丫鬟，也没签卖身契，当朝律法，不兴连坐，所以她可免于一死。昨晚她哭了一*夜，如今眼睛红肿，插簪子的手还在抖，扯动云珂的发丝，疼的云珂流泪。
“翠喜，是不是摆脱了你家姑娘，喜不自胜？”云珂话里带着哭音，语气却轻松。
周嬷嬷打开门进来，端着满满的一托盘早膳，忍着眼泪，道：“姑娘，快些梳头。这是夫人亲自做了，您趁热吃了。”
人生不过十六芳华，云珂重重叹息，她最不放心的，便是父母。大哥生死未卜，以后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她终究还是不孝。
一顿早饭，断断续续吃了半个时辰，最后云珂实在吃不下，颤抖的手指，摸摸熟悉的银筷子，那里似乎还有她母亲的温度。
此生别过，再难相见了。
来世，她希望寄生在普通人家，不为生意，更不畏强权，只为自己，好好的活一次。早早遇到命定之人，守着三间小铺子，或者几亩薄田，晨暮清悠，平淡一生。
云珂只冥想一会，已经有士兵来请，还算客气，她和徐家人再次聚在一起。
可是等到中午，还没来人。
徐淳让他们稍等，起身去和看管的头目交涉。不多时，他便回来，摇头道：“宫中没有来人。”
难不成，右相改变主意了？
“嫂嫂，我们不用死了？”徐勤小声和云珂咬耳朵，却被母亲瞪了一眼。他委屈垂下头，手指攥住云珂的大拇指，轻轻颤抖。
云珂皱了皱眉，一颗心反而沉稳，许是哀莫大于心死，她已经不寄希望了，抱着徐勤沉默盯着地面。
大厅瞬间陷入死寂，每个人都神情凝重。
徐淳刚要吩咐众人回房，外面忽然闯进来一群人，气势汹汹见人就杀，不待人惊呼，守卫们直接毙命。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老太君对儿子使眼色，徐淳闪身到门前，唰地打开房门，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云珂口中欲呕，偏头捂住嘴唇，发现众人都盯着她看，惨白的脸色闪过羞赧，缓缓抬头。
门板不知何时打开，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士兵。
人群中，魁梧壮硕的男子，手握大刀，锋利的刀身尚有血迹，但不妨碍宝刀的光芒，饮血之后微有铮鸣声，目光如炬望向屋子中的亲人。
“孩儿不孝，让祖母受惊。”徐岩声音沉稳，身形英伟半跪在地。
老太君颤颤起身，一边咳嗦了下，一边含泪道：“岩儿，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老太太硬撑着一口气，如今安然无恙，劫后余生一样，立现老态，身形忽然不稳。大夫人连忙扶住她，婆媳两个一起哭出声。
刚才还战战兢兢的人，纷纷痛哭。情绪被感染，云珂忍了半天的眼泪，看到他青黑的胡茬，迅速滑落。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在和大家细说。”
徐岩黑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会儿，才缓缓收回。忙叫上父亲，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
云珂哪里能料到他会杀回来，脚步踉跄了下，被徐勤拉住了，方蹲下来抱着他，将哭声埋进他小小的胸膛。
原来活着，是让人这么心痛的事。
可这痛，再怎样都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