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人声中，火光将入夜后的慧家点亮了，红瓦飞檐，游廊影壁，落下的清雪被空气中的热力推开，或是融化掉。
晚宴刚刚开始，前院偏厅摆上了二十六桌酒宴，桌子有圆有方，人数两百出头，这也是慧家临近年关最寻常的晚宴规模，不同的是今日顺便给两个人洗尘，慧家出门办事的大小姐慧兰回来了，还有就是远在安城读书的曹表姐来了。
曹表姐名曹慕容，原是慧母亲二姐嫡长女，因曹姑姑和其父是亲姐弟，曹姑姑又是曹家长房，却没子女，这才将曹慕容过继过去。按道理应该过继曹家其他的房的孩子才是，可涉及到曹家的产业、爵位继承，再加上曹姑父相中了曹慕容，曹慕容也有意，这才力排众难将此事做成。
如今的慧家大夫人家在安城，慧二夫人外放到南方一个州府，全家人也跟了去，原来的家也是安在安城的，赤峰这边就只有慧母亲，和慧家一些远房，除此外就是其氏族人、慧母亲的侍郎娘家，以及曹兰未过门的夫君旬家族人这三门近的亲戚。曹家也不在这边。不过慧母亲喜欢结交朋友，都知道慧母亲过年无论如何都要和家人团聚，所以一些朋友，或者慕名的人都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慧母亲，再加上从慧家各地产业聚集而来能干独当一面的大小管事、资深体面的掌柜的，当地世交，以至于年前年后慧家是最热闹的。
慧家亲戚朋友、管事掌柜的都入了席。最中央的圆桌旁自然是慧母亲、其氏，侍郎、亲家旬夫人以及夫君、侍郎。慧兰、慧君、曹慕容、慧兰的未婚夫荀彧、和几个慧家远房小辈们坐周围其中一桌，另外几桌是慧家管事等人和慧母亲侍郎娘家人，还有各地来的朋友、世友。
火光萦绕间，宴会闹哄哄地进行着，人影走动，小孩打闹，酒桌上觥筹交错，慧兰和荀彧、慧君和曹慕容成双成对在慧母亲的指引下给长辈们、体面的管事、好友、世伯敬酒客套，这样的敬酒多数是沾唇即可，寥寥几句，恭敬有加就可以了。敬完酒坐下和平辈们一起谈笑。
慧兰、慧君作为这一桌小辈的主人不能厚此薄彼，每个人都关照着，自然曹慕容也看不不出什么。
酒席渐散了。
如果按照严格一点的规矩，慧母亲离开之后，其余人才能走，不过慧母亲喜欢在这里跟几个老姐妹说说话，气氛也热闹。看时间差不多，便笑着挥挥手。
“有事的，吃饱了喝醉了的，便自散了吧！”说着看看自己的一双儿女，再看看儿女身边坐着的未来女婿、媳妇，慈爱地又加了一句，“你们也去玩玩，不要拘束了，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碰坏了什么我不找你们家长要钱就是了！”
慧母亲这句话引来小辈们一阵欢笑，原本有的孩子闹够了也已经开始打盹，有的人喝吐了，趴在桌子上，慧母亲这句话出来，气氛就变得更自由了些，部分人离开，也有人过来这一桌与慧母亲等人问安，聊些有趣的事情。其氏笑着吩咐小厨房汤水、茶点别断了，自留下来招呼客人。
雪风拂过，雪景下的夜色，有着几分孤寂与寥落，远远的风声听上去正紧。
远处的宴会基本也已经散了，在慧君这独有的露台上朝那边望过去，火光似也显得残褪了许多，雪幕之中，一个个房间、阁楼中的灯光漾得极有意境。
下雪的天不会太冷，而在这露台下又铺了层厚厚的毡子，周围也围上了一层毛毡，只打起其中一部分，旁边摆放着两个高大的火炉，炭火烧得正旺，反而很暖和。
慧君坐在栏杆下长榻上，一腿伸着，一腿曲着，倚着栏杆，虽说没有喝太多的酒，却也有点微醺，眼神迷离，神情慵懒。这时听到一阵脚步自楼梯那边传来，不用去望，也知道那是谁，偏了偏头，那人正从视野那头过来，到了榻前很熟络地脱了鞋，盘腿坐在了慧君的对面。
一边伺候的侍儿很有眼色地躬身施礼轻轻退下，也没有走远，只在高声叫他们的地方停了下来。
曹慕容望着外面，开口道。
“表弟还是很喜欢在这里呢……”依然望着外面，声音幽幽。
刚才两人并没有一起出来，因为需要换衣服，梳洗，慧君弄得快些，一个人先来了，曹慕容和慧兰说了几句耽误了一会。
雪花在落，青梅竹马的两人坐在这榻上，气氛带上淡淡的一抹忧伤。
一盏盏的火光从延绵的院落间亮起来，深红、暗红色的光晕，有的固定了，有的游动着，有的不多时又熄灭了，黑夜间格外有着古代深宅大院的气息。
“还记得那里吗？”曹慕容指着一个方向，“你最喜欢上那里的树藏起来，我和表姐找到天黑才找到你，我当时都吓哭了……那时你才六岁吧……”
随着曹慕容的讲述，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慢慢显现出来，那已逝去很久的美好童真不动声色地将那抹忧伤加深。
慧君偶尔插上一句，多数都是在听，在微笑着望着外面。
曹慕容很漂亮，束着弯月髻，带着蝶恋花点翠挂珠钗，紫色橘袖边的小袄，深色百褶裙，很家常的穿戴，却很好看，端庄雅致，清丽婉约，凤眼长眉的强势在此刻也化作了一脉温柔。
“……小时候我们那么好，情分也与别人不同，可是长大了，却生分了……”曹慕容看向慧君，“你虽不说，我却也能感觉得到，表弟，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开始隔几日便能收到慧君的信，后来隔月余收到，再后来几个月都不见慧君的来信，再再后来，也就是今年，只收到了一封慧君的来信。数量少了，质量也差了，开始满满的十几页，后来几页，再后来一页还没满，最后干脆寥寥数笔，还全是客套。写信问林童瑶，林童瑶言语支吾，只是希望她能亲自回来一趟把亲事定下来。她又不傻，怎能听不出这里面的意思，可是现在她是曹家长房的人，还是过继的，考虑的难免多了些，再加上曹姑姑为了她将来有个好前程，顺利继承爵位，想与朝中高门结亲，这是她没想到的，好不容易说服了曹姑姑，叫那门亲事不了了之，就这样拖来拖去拖到今天才回来，当然这次回来主要是和慧君把亲事定下来。
虽说按规矩需要长辈出面，只是她和慧君自小在一起，情分不同，又了解慧君的为人，想在正式下聘前和慧君当面谈谈。何况慧君给她写的信也来越少的原因她也想问问，这对她来说可是很重要的。
慧君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伸出手去接那些飘落的雪花，很久才慢慢收回了笑容。
“表姐不是也说了吗，长大了，生分了。”
“我不明白。”曹慕容定定地看着慧君。
“长大了想的事就多了，和小时候比也不一样了，表姐如此，我也如此。”慧君转头看着曹慕容，不等她说话又道，“那时候的表姐想的只有我，现在的表姐想的除了我更多的是功名利禄吧？表姐能变我为什么不能变呢？”
曹慕容面露苦笑。
“你还在生我过继曹家的气？”
当初慧君听说了此事就发过脾气，好容易说服了他，没想到慧君竟然还耿耿于怀呢。
慧君微微一笑，旋即复平唇角，温秀斯文，却偏偏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意和讥诮。
“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事深，机械亦深。君子与其练达，不弱朴鲁，与其曲谨，不若疏狂。表姐读了这么多年书，这样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可见明知故犯。不过这是表姐自己的事，和我无关。”
“表弟，你这话什么意思！”曹慕容蹙起了眉。
“我的意思就是，我已经不生气了，既然长大了，表姐开始想自己的前程，那我也应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比如，在表姐的心目中，我和表姐的前程比起来，哪个分量更重一些。再比如，我和表姐的前程一旦需要取舍，表姐又会怎么选择，一但表姐选择的是前程我又该何去何从。”
“……你，你想多了。”曹慕容听到慧君这番话，明显地感觉出来，慧君还是倾心与她的，不过是缺少安全感罢了。再以慧君的个性又不会说出来才给她使性子，这都是小时候慧君做惯了的事。如果是这样的原因她不但不会计较还会很高兴，这表示慧君很重视自己。眉目舒展，语气也轻柔起来，听上去就很妥帖。
“是吗？”慧君垂下了眼，神情晦涩，半晌低低地道，“可我不能不想……”
“表弟！”曹慕容握住慧君的手，紧了紧，“我对你的心思从来都没变过，将来也不会变，在我心里唯有你是最重要的！”
这也是在没有利害关系的情况下吧，想当初，你去曹家可是义无反顾，去安城可是毫无留恋，那时候你有这么说了呢？或者你也说过这样的话，可心里想过吗，或者也想过，可是却永远不会做，因为在你的心里是一定要得到那个爵位的！
尽管心里冷冷笑着，抬起眼，慧君却慢慢绽放出了笑容，晦涩的神情渐渐变得阳光起来，充满了温暖，让曹慕容提起的心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好了起来，好象满天的乌云裂开了一道缝，久违的阳光重新照满大地，紧张的看着慧君，希望从他口中得到自己期望的答案。
“我只怕表姐的心大了……”
慧君的这句话虽然并不响亮，虽然还有些生硬，却不影响滋润着曹慕容的心，曹慕容笑了起来，露出了如释重负，漆黑的眸子也亮了不少。
“表弟，我们把亲事定了吧！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