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虽是首次踏进这金风楼,但入得门来,不慌不忙,一脸常色,显然是见过大场面,才能如此镇定,据小弟所知,顼梁城中多的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楚馆中人,但无论是哪一种,都绝没有姐姐这样的定心定性。”眼前少年语声侃侃,一番言谈出口,字字利落,条理井然。
白思绮暗自心惊,面上却声色不动,只淡淡地睨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茶。”少年却忽然住了口,皓齿红唇间,蹦出一个戛崩脆响的单音来。
立即,一盏香茶递到他的面前。
少年端起茶盏,细细地啜了一口,微微眯了眯眼,这才接着道:“是以,依小弟想来,姐姐不但是出身显贵,只怕还与那侯门朱户,琼楼玉阙,渊源甚深!”
搁在膝上的双手慢慢绞紧,白思绮眸中幽幽浮起一层薄脆的冰色。
好犀利的目光!
好敏锐的认知!
十六七岁,便有这样非凡的眼力,不知将来长成,会是怎样地——御风驭云?
看着这张稚气未脱,却又锐气逼人的脸,白思绮脑海蓦地闪过另一张神情相似的容颜。
少年帝王。
凌涵威。
直觉告诉她,他们,是同一类人。
年少早慧,天赋异禀,绝非池中之物。
只是,面前这人,将来是友是敌?自己,是该防他一防,还是开诚布公地道出自己真正的来意?
对方却“噗哧”笑出声来,黑眸潋滟,光华流转。
“姐姐,小辰不是坏人。”
少年这样说,眼神清澈明亮得没有一丝杂质,且跳荡着一股子阳光般的磊落。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那份淡淡的疑虑竟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了。
“嗯,接着说。”
少年眼珠子转了转,却忽然道:“这法子不好。”
“什么?”
“就算我猜出姐姐的身份,若姐姐执意不认,那小辰不也是无可奈何?”
这下轮到白思绮笑了:“你但说无妨,若真猜中,我绝不会抵赖。”
“可小辰凭什么信姐姐?”
“就凭这个。”白思绮说罢,抬起手臂,“啪”地将一件物事拍在桌上。
众人凝目一看,见是柄不足十寸的短剑,也不知是何材质所制,通体紫气隐隐,虽未出鞘,已然寒气逼人。
少年瞳色微微一变,不过转瞬间已恢复常态,笑嘻嘻地拿起短剑,放下眼皮子底下细瞅了瞅,状似随意地放回白思绮身前,忽地拔高嗓音道:“这赌法不好玩,本少爷没兴趣,不赌了,不赌了!”
他这话一出,边上众人尽皆变色——这金风楼在顼梁城中开设了近二十年,从未出过这等怪事,赌局未见分晓,庄家竟然主动弃权。
“你不赌了?”白思绮眉梢轻扬,双眸灼亮,“那这输赢怎么算?”
“嗯,算你赢了吧,有什么要求,你尽可开口。”少年一摆手,却莫明有种说一不二的大将风范。
“那好,”白思绮也不含糊,抬手朝门外一指,“有几个无赖泼皮跟了我一路,存了心想找岔儿,你帮我把他们解决了,咱们今天这帐,就此两讫。”
少年哦了一声,身形未动,只是向那店伙计打了个手势,伙计略一弯腰,闪身走出,不到半盏茶功夫回转厅中,冲着少年点点头。
“姐姐,都已经妥当了。”少年看向白思绮,湛黑双眸里满是笑意。
“果然爽快。”白思绮悠然一笑,姗姗然站起身,将紫霄剑纳回袖中,深深凝了少年一眼,“既如此,姐姐我先行告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少年也报以一笑,站起身来,亲自将白思绮送出门外。
高高的幌杆上,那面紫色的旗帜仍旧随风晃动着,吸引着来往行人的目光。
“姐姐,路上若有惹人厌的东西,你只要吆喝一声,必会清清静静,顺心遂意。”
“知道了,小辰。”临别之际,白思绮疾速抬手,与少年的右手,轻轻握了一握,旋即分开。
走过街边转角时,隐隐听得道旁的茅房里,传来阵阵闷沉的哼声。白思绮唇角漾起浅笑,心情大好。
看来这以后的路,的确会清清静静,顺心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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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楼二楼。
身形伟岸的男子立在窗边,隔着淡青色锦纱,无声默凝着那道远去的纤细背影。
“爹爹。”静寂的房间里,忽然响起少年清朗低悦的嗓音。
“辰儿,”男子慢慢转过头,三十七八的年纪,一双凤眸,精光烨烨,“可瞧仔细了?”
“人,是那个人,剑,是那把剑,只是爹爹,这次你真的要出手么?毕竟,她和蒙特部族,毫无干系。”
“可她是少主的妻子。”男子沉声答道,“公主只有少主一子,我们誓死效忠公主,自然也誓死效忠少主,现在公主被禁,少主大难,能相信的,能指望的,也只有她了。”
少年听罢,不以为意地撇撇唇。
“辰儿,莫要小看她。”似是瞧穿了他的心事,男子沉了脸,眼中浮起几分不悦。
“是。”见他生气,少年也不敢再违拗,收起脸上的轻慢之色,谨声答应道。
“所有的事可都已经打点妥当?”默了片刻,男子再次出声问道。
“爹爹请放心,从顼梁城到夜州,一切关卡均已打通,单等她——最后决断。”
“那便好。”男子脸上浮出一丝欣慰之色,“只要少主一离宫,我们便立即上路。”
“可,公主阿姑怎么办?”
“她……不会有事的。”男子眸中迅疾闪过一丝黯然。
目光敏锐的少年,终是捕捉到父亲神情间的变化,在心中低叹了口气,垂眸道:“爹爹,那辰儿先下去了。”
“嗯。”男子点点头,待少年离开,方转身走到另一侧窗边,举目朝远处的一座山峦望去。
那山腰之上,一座宝相端严的寺庙,掩映在丛丛碧树之间。
十五天。
他已在这里守望了十五天,本来以为,至少能看那人一眼,却不料,数年心事,却终是惘然。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掌心中是一朵已经枯萎的桑格兰花。
只长在达苍草原上的桑格兰花。
若有一日,你见着这花,便是我有求于你之时。
西陵泓,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吗?
只要你开口,哪怕是万里关山,我也会长着翅膀飞越;哪怕是受千夫所指,我也会站在你的身后,与你一起承担。
这是他当年的答复,时至今日,这种坚决,仍旧没有丝毫的更改。
只是,他在她身边的位置,永远,只是身后。
若熙。
若熙。
额若熙。
那年少的时光里,她桀烂的一个笑颜,便锁定了他的一生。任他踏遍关山,笑纵四海,到最后,却甘愿隐身在这金风楼里,做一个赌命之人。
赌命。
嗬嗬。
他这是在赌谁的命呢?
纵使赔上一生,可能换得你的一眼顾看?
可是他,却不悔。
因为,这世间若没一个人能让他倾心去爱,那么他西陵泓纵使英雄一世,也不过寂寞终生。
她是他的知己,也是他深爱的人,为她,他甘心交付一切。
哪怕是,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