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断断续续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搅动着她的心弦,让她不得安眠。
尤其是那个少年的呼唤,那么急迫,那么灼痛,仿佛她就算遁至万水千山之外,他亦要倔强地,将她唤回。
可是,她不想睁眼。
睁眼,就意味着必须要面对,而她现在想做的,只有逃避。
逃得远远地,越远越好。
甚至连那个记得最深最清晰的人,在她脑子里的景象,也一点点变得模糊,不知是因为退缩心理,还是因为……很久以前服下的醒菌……
呵呵,怎么可能是醒菌呢?这么多年了,药力应该早就消散了,或者,是因为自己伤到了脑子?选择暂时性的“失忆”?
不管怎样都好,就是不要让我醒来吧。
真的,我太累了,太累了……
“诸葛聪,月妃究竟如何?”
“启禀皇上,月妃娘娘她体内本已积聚了太多的毒素,再加上这些日子伤心劳神,抑郁寡欢,加之情绪上波动极大,故而损了元气……”
“废话!”天子猛然疾喝,“朕只问你,她到底如何?”
诸葛聪面色不改,神情从容不迫:“娘娘身子并无大碍,但短时间内,不会醒来……”
“那她何时能醒?”
“微臣不知!”
“唰——”地一声金属撞鸣,长剑出鞘,架在诸葛聪洁皙的脖颈上,“朕再问一句,月妃她何时能醒?”
“微臣不知!”
“你——”有人牙关紧咬,臂上加力,诸葛聪颔下血口绽出,殷红细流渗出,绯色染上长衫。
“皇上!”邓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内不住哀求道,“皇上,所有御医对月妃娘娘的病均束手无策,唯有诸葛御医能行诊治,若是杀了诸葛御医,那月妃娘娘,岂不是永远都不能醒来了吗?”
但闻得“呛啷啷”一阵响,长剑颓然坠地,接着是凌涵威暴怒的喊声:“滚!都给朕滚!”
悉悉索索一阵响,殿中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
少年满脸痛楚地阖上双眼,无力地倒坐于地。
十天了。
已经十天了。
那日玉垣山中,翠岚峰下,他将她置于枞树之侧,抽身去取溪水,谁曾想,离开不足须臾,她便已经……
他发狂般抱起她,策马赶回乾图关,一路飞奔,纵马直入承恩大殿,然后传召宫内所有御医,包括诸葛聪在内……
然——
十日过去,她仍旧声息俱无地躺在那里,心跳和脉搏似乎都已经静止,如果不是她一直未曾改变的容颜,如果不是诸葛聪给她服下了百灵丹,这世上,绝无人会信,她还活着……
可是,诸葛聪也说,或许有一天,她会再度睁开双眼,更或许,她将永不能醒来……
直到第三天清晨,他悠悠睁开双眼,看着“睡颜安静”的她,才突兀想起,有一年事,他竟然忘记了去办。
令魏关山和陈睿,率领十万禁军前往玉垣山,将连绵数百里的山林搜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是他傻,是他笨,那些人,既然达成目的,怎么可能还呆在原地,乖乖地等他去抓?
是谁?
是谁如此急切地要置她于死地?
是谁?
如此处心积虑要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不管是谁,无论是谁,伤了她,都要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每每看到她沁冷的容颜,他便一次次咬破嘴唇,在心中发下誓愿。
夜深,露重。
承恩大殿灯火煌煌,伫立在光影中的少年天子,又是一夜无眠。
直到,稀薄的天光亮起。
“太后驾到——”
宫侍拽得长长的声线,穿透厚厚的帘帏。
随着一阵裙钗的轻响,太后沈云心缓步迈入殿内。
凝视着儿子瘦削凝默的背影,一阵针刺般的痛,从沈云心胸腑中漫过。
“威儿……”
少年身形岿然不动。
“威儿……”沈云心再次踏近一步。
“不要过来。”少年帝王终于开口,声音寒彻人心。
“威儿?”沈云心身形微微一颤,
少年抬眸,看向榻上仍在沉睡的女子:“她在这里……她不想见到你……母后,你去殿外。”
“你说什么?”沈云心面现恼色,正欲争辩,却被陡然转身,直视着她的少年眼中的凶暴之色止住:“出去!”
心中陡然一寒,沈云心再未多言,退后数步,慢慢地,慢慢地走出了承恩大殿。
“绮儿……”少年转头,再次看向榻上静卧的女子,脸上忽然绽出诡谲的笑,“你等着,你等着啊,所有害你的人,很快就会来给你作伴……”
听着少年远去的脚步,白思绮在潜意识里开始奋力挣扎,心中不住大喊:“不要!不要!”
只是可惜,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也正是因为她的“沉默”,终于让那曾经心纯如水的少年,踏上地狱修罗的不归之路,喋血天下,碎了乾坤……
金壁辉煌的大殿中,当朝太后沈云心,静默地站立着。
芙蓉娇面上沉静如水,仪态端庄温婉,无可挑剔,心中却翻卷着惊涛骇浪。
她知道,自己做过的事,不可能瞒皇帝一辈子,正如十数年之前,她吩咐父亲做过的事,不可能瞒太子一辈子一样。
只是——
她原本以为,时光流转,情况会有所不同。
当年的她,只是凌涵威府中小小的侧妃,而今天,她是当今天子的母亲。
当年事发,她或可难免一死,而今朝事发,最多,不过是他数年的冷颜相对。
此际的她全然想不到,几日前凤祥宫中的一场筹谋,会让她半生凄凉,甚至,毁掉天祈数百年的基业。
她想不到。
她真的想不到。
即便此时,立于这承恩殿上,面对着那个自逆光中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仍旧想不到。
“孩儿参见母后。”
他走到她的面前,深深拜伏下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起,起起来吧……”沈云心的声音,却忍不住发颤。
“母后,”凌涵威抬起头,注目于她,“今日驾临承恩殿,所为何事?”
“呼——”
沈云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肃面容,正色道:“听说皇儿这几日虽一直在承恩殿中,却未曾上朝处理政事,不知可是如此?”
“是。”
“皇儿你,因何故荒废政务?”
“因何故?”凌涵威却微微地笑了,“难道母后不清楚吗?”
“哀家——”沈云心噎住,半晌方底气不足地道,“就算白思绮昏迷不醒,威儿你也不能因她而贻误国事,不要忘了,现在你的肩上,可担着天祈的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凌涵威垂眸,注视着光滑如镜的地面,话音忽转森寒,“这样的话,曾经的曾经,母后也对父皇说过吧?”
“你说什么?”沈云心倏地瞪大双眼。
凌涵威涩声道:“当年……父皇是不是也曾有意,弃了这万里锦绣,随自己心爱的女子而去?是母后,还有外祖父领着满朝文武,跪于这大殿之上,用祖宗基业,用人伦纲常,阻住了父皇的脚步,再加上慕家的数十万铁骑,围困住京都四门,硬生生地,将父皇留于天宁宫中,推上这把龙椅……孩儿所言,可对?”
沈云心面色煞白,步步后退,额上冷汗不断渗出,惊骇至极地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男子。
对,是男子。
全然陌生的男子。
而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有着明澈双瞳的稚儿,更不是登基之后,对她恭敬有加的少年天子。
眼前这个人,这个有如暗夜修罗般的人,她真的,不认识。
一点儿,都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