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处理好两人的后事,已经是三天以后。
我站在山顶上,看着山下面的道路,已经过了几天,浓雾早就散去了,只剩下隐约可见的被大石压得粉碎的马车。我叹了一口气,对着锦辰道,“南宫涵留下来的士兵,都联系上了么?”
他点点头,道,“姐,真没有想到南宫大哥这些年来竟然积攒了这么大的势力,有着王寅的帮助,我这几天大致清点了一下人数,大概有三十万之众,现在我们能调遣的兵力,就有五十万了,定能与玄湳一较高下了。”
我应了一声,又道,“那山上面的兵力都清点好了吧,我们再歇一日,便一路去京城吧。”
锦辰领命而去,我看着山谷发呆,却见尹殇由着人搀扶了过来,他坐到一块石头上,许久才道,“姐,对不起,那日没有保护好陌叔。”我摇摇头,看着他笑道,“这也不关你的事,只是心中不免还有些难过罢了。只是陌叔,没有享受到我给他带来的幸福生活……”我说着,又觉得心中难受,便道,“你的伤势还没有好,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等着与后面的士兵一起走,我明日便与他们一道去京城。”
他急忙摇头,道,“姐,就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我不碍事的。”
见尹殇也是接近而立的男子了,不知不觉,都长成了大人,我为他整理着衣服,道,“乖,听姐的话,你就在这等一段时间,等你的伤好了再走也不迟啊。”没想到我这一个熟稔的动作却让他红了脸,他低着头聂聂道,“不,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微微一笑,没有理他,只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一个来照料你了,你放心,等姐姐帮你留意一下旁边的好女子,可好?”他默不作声,看着脚下的蚂蚁愣神。
同年十月,我带领着玄云军与南宫涵的军队,一路杀至倾玄京城,势如破竹,几乎以万人难当之势,直驱京城。
同年十二月,玄云军攻至京城,城门紧闭,里面的百姓惴惴不安,皆道亡国之日指日可待。
我站在城门下,看着紧闭的大门,好像许多年前,就是玄渊带着我从这里面进去,从此之后,我的命运便发生了改变,直到一发不可收拾。我捡了一块石头坐着,对着锦辰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姐姐,今天是腊月初八了,正是腊八节。”
我点点头,道,“腊八节好啊,玄渊那会子也爱吃我做的腊八粥,采荔的手艺可好了,我还是赶不上她,可是玄渊就是喜欢吃我做的,说是够味道。”锦辰见我在数着老日子,便笑道,“姐姐记性真不错,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摇摇头,道,“有些东西,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就像是烙在胸口上一样,想着想着,便疼了又疼,总是好不了的。”
他见我还在感慨,也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由着我这么久以来,一直忙着打仗,倒是好长时间没有梳妆打扮了,昨日我去溪边打水,不经意间,见了水中的倒影,却是双鬓已生了华发,眼角也长了细细的皱纹,竟是苍老了许多。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城门道,“上面守城的是谁?”
锦辰抬头看了一眼,“是统率羽林军的统领吕振山的儿子吕染。”
“哦?吕染,倒是一个故人啊。”我就着他的手起身,道,“你叫人去准备一下纸墨,我要写一封信给吕染。”锦辰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最终应了一声,下去准备着。
到了夜间之时,我正在营帐中坐着,就着灯光看着兵法,突然我感觉眼前一黯,我不情愿地抬起头,却见一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站在我的面前,我不悦道,“你挡住我的光了,真不会挑时候。”
那人一愣,摘下脸上的布看着我。
我看完那一段话,方才抬起头,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与许多年前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看着越发成熟了许多。
我指了一张凳子给他坐下,道,“许多年没见了,你倒是本事大了不少,周围这么多兵守着,你也能轻松进来。”他边坐着,边道,“娘娘就不怕我伤害您么?”
来人正是吕染,我的好女婿。
我为他倒了一杯茶,笑道,“你不敢,你若是杀了我,宝儿会恨惨了你的。”
他接过茶,看着我许久,才道,“岁月真的不饶人啊,娘娘都显得苍老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我嗔道,“傻孩子,谁会永远不变啊,对了,宝儿好么?”
我们俩随便聊着,仿佛忘了我们的对敌关系。
一提起宝儿,他的表情便柔和了许多,道,“好,很好,她现在还有三个月的身孕,这是我们的第三个孩子了。”
我笑了笑,道,“她那个小猴,倒也收了性子,她的妹妹倒是像她一般,现在她跑到哪里去了,我都是不知道的。”吕染轻声一笑,道,“宝儿在府中是出了名的铁面娘子,做事容不得一丝马虎的,下人们都畏惧极了她,却被你叫成小猴子,让别人听了,真是掉了牙了。”
我一愣,道,“哦?”随即扑哧一笑,道,“哎呀,老了,总还以为是原来的孩子,心里总是宠着惯着她,以为她老长不大。”
说了好一会儿话,吕染才道,“不知娘娘叫我来,有什么事?”
我一拍脑袋,笑道,“说着话便忘了正事了,其实,我叫你什么事,你会不知道么?”他面容一肃,不自然道,“娘娘不要为难我,我虽与娘娘是翁婿关系,可是我毕竟还是倾玄的人,自是不会帮你的。”
我握住他的手,道,“你且放心,我是知道的,我也不会为难你,只是不想与你兵戎相见罢了,你明日,与玄湳说了,让他换人守城门如何,不瞒你说,我这人就是心软,想着什么,便是什么,没有理性的。”
他见我说的直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许久才道,“娘娘尽管攻城便是,你不要想着我便是了。”
我笑道,“傻孩子,我怎么能不想着你呢,莫要说傻话了,话就带到这里,你愿不愿,倒是我管不着的了,我乏了,你回去吧。”
他看了我一眼,还想说什么,见我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便要告退,待他走到门口,我又叫住他,道,“要小心一点,注意安全。”他应了一声,眨眼便没了踪影。
我舒了一口气,躺在榻上,心里却是想着,刚刚见他,说着不愿与他为敌,倒也是真的,只是想着他不守城门了,便失去了一个强大的敌人,才是最主要的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真的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了,说谎什么的,也不再眨一下眼睛。
我们又守了几日,待到里面的人都失去了信心,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城门,道,“现在守门的大将已经变了吧?”锦辰点点头,道,“前些年倾玄的大将林允去世以后,倾玄朝中就只剩下南宫大哥一员大将了,这吕染不知为何,倒是成了南宫涵一派的,想是南宫大哥提拔过他。”
“哦?吕染竟然与南宫涵走得极近?为什么之初没有听你提起过?”
锦辰摸着头笑了笑,道,“只顾着看南宫大哥在外面有多少兵力,确实忘了朝中之人了。”
我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吕染不再看守城门,倒是与我方便了许多。”
我们正说着,却见有士兵前来报告道,守城士兵正在擂鼓,想要我们迎战。
我应了一声,道,“这新来的守将倒是心急,还没了解我们的情况,便想着要与我们开战了。”我摇了摇手,淡淡道,“不去管它,待它累了,自会停下来。”
那小兵领命而去,锦辰笑了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姐姐果然耐得住性子。”
我看了他一眼,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对了,你云大哥他们现在在哪?”锦辰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道,“不知道,好像是在你上次掉进冰窟里的那座山上面,据说是采药还是什么的,姐你放心吧,有晚晚在呢,不会有事。”
我应了一声。再过了几天,守城的人喊了几日,气焰也便渐渐弱了下去。我等只在帐营中听着,我倒了一杯茶喝着,道,“该差不多了吧,天气太冻了,仔细着,不要让弟兄们都冻坏了。”
锦辰应了一声,我闭着眼睛往后面一躺,只是最近是愈来愈怕寒了,总是蜷在椅子里面不肯动弹。只是今日是我攻破城门之际,心中有些蠢蠢欲动,便起身到了城门下面,看着紧闭的城门愣神。锦辰递给我一个手炉吗,道,“今日这么冷,便在军营里面呆着便是了,还跑出来做什么?”
我接过来,轻声笑道,“左右也是无事,来看看也是好的。”
说着,我们都看向了城门,却见得寒冬腊月的,城门上的士兵皆用水泼了城墙,上面起了一层冰,让人爬不上去。
我皱着眉,看着下面的士兵,道,“登云梯也没有用么?”
锦辰摇了摇头,道,“上面也都结了冰,是上不去的。”我略一思索,道,“那就在城门下面燃一把大火,将这些冰尽数烧了融了,不就好了。”
锦辰一拍手,道,“这也是一个办法,我早先怎么没有想到呢?”说着,便命人去捡了柴火,堆放于城门下面。我在一旁抱着手炉看着,眼见着柴火就要点燃了,却见守城的大将,像是唤作李进什么的,上了城楼,将数百名妇孺老人绑在上面,他躲在后面大声道,“素闻玄云军已仁义著称,现在你若是将这把火放了,便是残杀老幼,看你们的仁义之军如何站得住脚!”
我看着一列老幼妇孺在我的面前,心里恨得牙痒痒,便扬声道,“算了,这把火不放了。我们再想办法。”
锦辰看着城门,又不甘心道,“可是姐姐,如果我们这次不放,下次指不定他们还想出什么损招来呢。”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等着下面的士兵也愈发地不耐烦了。
我看着城楼上面,一应的老幼在那里站着,心中不免有些烦躁。
正想着,却见有士兵来报,说倾玄的皇上御驾出征!我豁的一下站起来,道,“千真万确?”那小兵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反应,应了一声,我又坐下来,道,“将我的盔甲拿来,我要出战。”
锦辰正在一旁看着地图,听我这话,忙也取了盔甲,道,“姐姐,不要轻举妄动,玄湳他还是有几下功夫的,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要迎战。”
我摆摆手,道,“我与他迟早是要见的,时间的先后又有什么不同,你要是不放心,便与我一同去便是了。”他也不再说什么,拿了盔甲便与我一起走,尹殇见了,也忙跟着我。我微微一笑,道,“军中总是要有人统领着的,你且在这里吧,我与瑾儿去便是了。”尹殇无奈地点点头,道,“那你要小心一点。”
我应了一声,穿着好盔甲便与锦辰去了城门下面。
今日阳光甚好,我站在城门下望着上面,只觉有点耀眼,看不清楚玄湳的样子。
只见得一片明黄中间坐了一人,是胖是瘦一应不知晓。
上面那人道,“珑儿,好久不见了。”一开口,竟是在寒暄。
我应了一声,道,“是啊,十四年了。”“我们的孩子,还好么?”
我一愣,才想起他说的是小蚂蚱,便笑道,“好的不得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来威胁我的江山呢?”他话锋一转,脸色立马就变了。我轻笑一声,道,“是啊,皇上,这是臣妾的不对,可是,你为什么就说这江山是您的呢?您一直没有忘记你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吧?我现在,就是要来拿回属于玄渊的东西,江山,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许久,他都没有再说话。
我正纳闷,却见他推出了两人到城门上面。阳光晃得我看不太清楚,他笑道,“爱妃难道忘了这两人是谁了么?他们二人可是日日夜夜盼母妃盼得心焦啊。”
我的心一紧,血肉之间的感应让我很快便猜出了,他们便是谦安和宝儿。
我往前一步,心被提得紧紧的,道,“玄湳,你拿孩子威胁我,算什么意思,你有本事就冲我来,我不怕。”
他懒得说话,只摆了摆手,便有人将二人押了下去。
这是我多年未见的孩子啊,谦安都十八岁了吧,宝儿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玄湳怎么会如此残忍?
他又道,“朕现在给你两条路选,一是让朕杀了他们,你继续攻城,二是朕放了他们,让你们母子团圆,且给你一个晚上让你享受这美好的时光,然后再死,你觉得怎么样?”
我气得浑身发抖,锦辰扯了扯我的衣袖,道,“姐姐要冷静,我现在想想有什么办法能够救出两个孩子。”
我的脑子里面一片混乱,果然,要当主将一定要有一颗不为所动的心。我点点头,却忽然想到吕染此刻还在城中,他那么爱宝儿,定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的,心里想着,便明朗了许多。我坐直身子,对着身边的亲兵道,“我帐营里的书架上面有一个信号筒,你给我拿出来。”
锦辰不解地看着我,我微微一下,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接过信号筒,朝天空中射了一发,只见得在大白日里,信号弹四处散射着,也是有着耀眼的光芒。
玄湳道,“哟,好一个美丽的信号弹,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烟花呢,华而无实,有什么用?”我冷笑着看着他,道,“玄湳,你的死期也快到了,不妨告诉你,你那日醉酒之后,并没有碰我分毫,我肚子里的孩子,是玄渊的。”
他一愣,正要说话,却听见他身后的喊道,“皇上,不好了,吕将军他反了,安王爷和绾丝公主也被救走了。”
我眯着眼睛看着玄湳的身子一晃,道,“什么,不是说了不让告诉吕染的么,你们这群奴才,有没有将朕的话听进去?”那小兵慌忙跪下,玄湳抽出宝剑,一剑将他刺死,失声笑道,“好啊,天要亡我,我又怎么能抵抗呢?”
他看着我,嘶声道,“隐珑纱,最开始的时候,我便输给了皇兄,本以为他死了,我就赢了,没想到到最后还是我输的,我从头至尾都没有赢过啊,是不是?”我看着他看似疯魔了,便道,“玄渊从来没有想跟你争什么,他对我说过,只要你想,这皇位让给你便是了,是你的母妃玉太妃,不愿你在权利的沼泽里越陷越深,才会让玄渊做了皇帝,可是,你也没有赢了他,不是么?”
我微笑地看着他,却见他抓过谦安和宝儿,道,“这两个孩子也是他的,朕既是要死的人了,也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我心下一急,忙道,“不要!”
却见他忽然停住了,身子缓缓倒下来,跌落到城门下面,他的身后,多了一支箭,箭尾还在微微颤抖着。我策着马走了过去,却见他也老了,头发花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笑的极深,眼中有一潭深水化不开的王爷了。他的眼还圆睁着,不甘地阚泽远方。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便走好吧。”
城门缓缓打开,我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吕染,心中了悟,道,“我早就说过,玄湳这人,没有太多的感情,心中总是以江山和权利为重的,就算宝儿与谦安在他身边那么多年,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
吕染的面色很沉痛,我知道他心中难过,至少他在朝中为官多年,这么多年以来,总是有玄湳的提拔知遇之恩,现在让玄湳死在他的手上,他心中更多的也是愧疚吧。
我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我们正沉默着,却见城门里面走出来一双男女,相互搀扶着往这里而来,却是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他们见了我,便哭着喊道,“娘亲,真的是你么?”
我点点头,张开怀抱往前走了几步。宝儿正怀着身孕,身子重,走路不太灵活,我摸着她的脸,道,“好孩子,刚刚让你们受惊了。”他们身上的华服在刚刚的撕扯中已有些凌乱,身上也是净是灰尘。宝儿摇摇头,哭道,“没有,能够再看见娘亲便是好的,宝儿也就知足了。”
我为她抹了眼泪,再去看谦安时,却不禁愣了一下,谦安长得极像他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除了他那双眼睛,像我。
宝儿扯着我的衣服,道,“娘亲,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记得小时候你就说过,我要是哪一天找不到你了,你就是在宫外面游山玩水呢,只是娘亲你不乖,出去玩了这么久,宝儿想你。”我笑了笑,道,“宝儿的记性真好,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话。好了,现在什么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谦安搀着我的手,我看着他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道,“好孩子,你记恨为娘么?”他摇摇头,声音还有微微发涩,道,“我知道的,娘亲,我只是很想你,很想父皇而已。”
我摸着他的头,微微一笑,唤过锦辰几人,相认了一番,便往宫里走去。兜兜转转这么久,我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看着古老的宫门紧闭着,那一年好像也是这样,玄渊抱着我,往里面走去,那一日,紫薇花正好,扶杏为我当着秋千,我的笑声在枫翎堂飘荡着。
我舒了一口气,道,“人老了,就爱回想以前的事情,想着想着,便觉得,人这一辈子,过得实在太快了,真的就是一眨眼,就仿佛生命已经过了一大半了,谦安,你还记得么?那一年我回宫的时候,你还不要我抱,还是你父皇哄着,才肯让我抱一下呢,那一年,你还这么小,我轻轻地就抱起了你,现在不行了,都比我还要高咯。”
我们缓缓地走着,我下意识地就往枫翎堂走去了,果然,这辈子便是再也离不开枫翎堂了。里面的一切摆设如旧,我静静地坐在里面,吩咐了谁也别来打扰,坐在那里,便是回味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