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许是颜华实在不满我们这俩优柔寡断家伙的无比纠结,在沉默许久之后,终是难得地开了口,“方才她也已经说了,愿意与你一同进退;如是这般,你陪她一同进去不就好了?在她重塑肉身的时候你也可以在旁边帮忙护法,并适当提醒她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这样的话,成功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终究……还是不得不去一趟吗。”夜语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目光依旧有些犹疑地转到我的身上,泛着红玉光泽的水眸中仍是一片温情脉脉,好似方才所有的痛苦愤怒不安俱都成了假象,“你要去?”他柔声问道。
“我要去。”这一次我并没有再犹豫,坚决地朝他点了点头。虽然我明白这样一来,其实危险的性质反而更大,因为要是我一个操作失误不当,就很可能连陪同我进去的夜语也一起反噬。
我从来都是个很怕死的人,然而现在站在这里和他一起,握住他的手呼唤着他的名字,似乎只是仅仅这样,就能够让自己重新再拥有站起来的勇气。
我不害怕。只要还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那么既然决定好了……”颜华终是缓缓地站起了身,清冷目光没有焦点地游弋在四周,却并不看我们一眼,只类似自言自语地抛下一句,“你们过会还是到烟雨江南里再去进行这浩大的工程。我现在来帮你们解决后顾之忧。”
“诶?……”我还在疑惑着他突然来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交代了,就听见旁边夜语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语调之中万般无奈,万般悲戚,“看起来……有人不会让我们得手得那么容易呢。”
此时窗外已悄然降下了夜幕,整个大堂内都安静得很,摇曳在虚空之中的红烛泛着些微暖芒,在木制的地板和雕刻了花纹的墙壁之上投递出斑驳的阴影。
这样一种烛光和阴影的奇特组合交叠在一起,像极了某种隐讳。我出神地注视着它,默默看着它不甘不愿地淌下了最后一滴红泪。
就好像那些曾经代表着我们努力的烛光在河面上星星点点地亮着,每一点都渗透了当时我们反抗命运的强度。它们好似油灯的硬芯,奄奄一息地抵抗着终会降临的黎明,总是那么容易就死在风中。
然后我看见了惜翠,昔日那温文尔雅,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悬壶济世慈悲仁德的青衣公子握着两支形似蛇信的软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自门外走了进来。
“颜华,你还不肯放过她吗?”惜翠开口发问,澄澈的琥珀色瞳眸中透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隐隐薄怒,“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吗?我那么相信你……从我们初识的时候开始,直到现在最后一刻我都在说服自己相信你,可是你连这最后一点安宁,也吝于施舍给我们吗!”
言至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手中的软剑透出薄荷色的明光,吞吐着无比危险的气息,“颜华,你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怜红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
“惜翠,你……”我实在是不忍看到他这副模样,更何况这里面现在有个天大的误会,只是刚试图开口想要争辩,那厢颜华却淡漠地开了口,“没做错什么,纯粹我看着不舒服。我当年可以杀她,现在也一样可以杀她。虽然拜你们所赐,我的能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不过拖住你这么一会的时间,还是绰绰有余的。”
“颜华。”惜翠微微低头,一头乌丝垂下来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他扬起手中一剑,剑尖斜斜指着颜华幽紫的暗瞳,从那有些涩然的温润声线之中,透出了无比痛苦的祈求之意,“——你不要逼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颜华轻轻摇了摇头,扬起素白的纤纤十指,游离在空气中的红线折射出了弯月的华光,“我们早就已经回不去了,你到今天才第一次发现这点么?”
“快走!”原本还想留在原地观战的我被夜语毫不留情地一把拢紧怀里,耳边只听得风声簌簌作响,却是他已经跃出窗外,随着形同裂棉的轻响崩裂,一双玉色的蝠翼自他背后快速舒展,落地前的那一刻,终是将我们稳稳托在了风中。
“夜语,颜华他——”我出口的提醒还没来得及说完,从目前的视角看去就能发现他身后的高阁之中陡然弹射出一条青色的巨大蛇影,随之而来的肃杀之意让人触目惊心。
可就在同一瞬间,有万千红线顺着粗大的蛇身迅速蔓延,包围,收缩,绞紧。颜华这一次确是拼尽了全力,只一招之下,便将惜翠方才幻化而出的蛇身全力绞碎,夜空中骤然绽开一副鲜血铺就的斑斓画卷,巨蛇痛苦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听着让人肝肠寸断。
可想而知,被生生斩落一个蛇头会有多痛!我极为不忍地闭上了眼不愿再看,为什么明明是昔日能够一同把酒言欢的同僚,却偏偏成了如今针锋相对的宿敌呢!
“故人剑相指不叙旧……”夜语喃喃自语着,却依旧没有忘记温柔地把我抱紧,有意无意将我的头些微下压埋进他的前胸,不让我再看到身侧的战况。
“没关系的。”他这么安慰着,这次的语气却是异常坚定,“颜华不会输的,至少……在我们平安回来之前,他是不会输的。”
“……嗯!”我很想努力回以他一个微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只能发出带着哭腔的单音算作回答。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评价颜华。说他冷血,他每次都能在我们需要的时候漠然地以自己的行为表达关心;说他热情,谁都知道他万年的棺材脸和平日言语之中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作风。
但是实际上,恐怕他才是我们之中过得最辛苦的人,虽然他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背负了最多最沉痛的记忆和过往,无论是当年手刃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姐姐,还是如今被白聆音误会,以及被迫对阵曾经最为亲密的挚友。
在旁人看来,那是多么沉重而不堪的往事,他本可以同旁人一样过着安静的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做一个真正与世无争的冷漠隐者。
但是他没有,他站出来了。为了这个世界,为了苍生,他站出来了,而且他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就好像现在甚至连夜语都开始同情他,可是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同情,他不觉得自己有哪里比别人可怜。
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手刃亲人也好,剑指友人也罢,都是他自愿的,正是因为这两人多多少少同他有点关系,他才觉得自己更应该站出来阻止他们。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伤痛,所有麻木不仁的冷漠……承受了这一切一切的彼岸花,在荒凉无一活物的忘川坚强隐忍却又始终不渝地一季一季绽放着,惊艳无比而又孤寂非常。
被夜语紧紧搂在怀里,看着四周景色被拖拉成抽象画一般从身侧飞速掠过,慢慢平静下来的心里又回想起了方才在屋里最后所看到的场面。
是的,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反抗也都好像油灯的硬芯……虽然终有一日会被温柔熄灭,但也同样可以在岁月的风生水起里,灭亡和重生。
终有一天那些安静美好的事物会再一次有幸降临我们的世界,那时我们看着曾经被层层包裹在柔韧痂茧之中的敏感灵魂,也许能够轻而愉快地叹一口气。
就从那一天起,曾经卑微而不被承认的生命,作为傀儡一般存在在这个明媚世界上的我们,第一次被涂上了暖色而尖锐的光亮。
从那一天起,我们第一次怀着悸动的心情挣扎着撑碎柔软的茧壳,周身染上了异世的色彩。
从那一天起,我们终于懂得了如何去争取自己所应有的权利。
从那一天起,我们的生命中曾经被人们所唾弃的阴暗而潮湿的角落里,原本溃烂的部分终有一天能够开出令人惊艳的花朵。
……最终得以成为我们脱离悲伤长河,成功迈向彼岸的渡船。
我有些勉强地抬起头来,迎着风被吹乱的刘海刮在脸上有些麻痒,就算是这样,在朦胧月光的映照之下,还是很轻易能够看见夜语那张妖冶得令人恍惚的侧脸。
我犹疑了一下,然后紧紧地将他抱住,抱得很紧,好像要嵌进自己的骨肉。
“我不害怕。”注意到他有些狐疑地投及身上的灼热目光,我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地开了口,似乎要证明这句话一般地,抓住他衣服的手又继续拢紧了一些。
“——因为有你在,所以我不害怕。”
所有的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止。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一无是处,只懂吟诵着苍白文字,倾诉空洞感伤的卑微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