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的内殿礼数上是不能让外人男子入内的,但今日情况特殊,雅命元宝在前厅外守着,若有情况马上进来通报,便带着那吴郎中入了内殿。
刚一掀开帘子,屋内还未散尽的还魂草的诡异香气便扑面而来,吴郎中微微的皱了眉:“香味怎么没散尽就关窗了?”
雅也闻到这味道了,有些狐疑,“午时明明散尽了,怎么又有味道了?”
吴郎中微思量,道:“还魂草燃了几日?”
“今日是第五日,我这就开窗去。”说着便往宣窗走去。
“不用开了,不是没散尽,这还魂草是虎狼药性,是香气浸到木头内了,你去太医署宋清明那取半两白芍半两贝母碾成粉放到香炉了焚了便可化解这香气。”
雅闻言便命人去取,焚了不到片刻,屋内的还魂草的香气果真慢慢淡了,雅对着吴郎中有些刮目相看,心里甚至已经对他医治好灵念夕的病有了期待。
灵念夕的淡红锦丝纱帐垂着,吴郎中在外看不见里面人的面容,手轻搭在唯一露出的玉臂上凝神诊脉,面色看不出情绪的变化,雅亦不敢出声相询,直到吴郎中起身到窗边的桌案上写药方,她才跟过去:“先生,我家郡主?”
不待她问完,那人边说:“她身子的根基本就差,这么折腾有现在这个状况已经是好的结果了,今日按照药方将药抓好,放在浴桶里药浴半个时辰,明日我来为她施针。”说着将写好的宣纸递了过来,字如行云,飘逸俊朗。
都说字如其人,看着这样的字,雅不由得向着那吴郎中看过去一眼,却只瞧见他的侧脸,眉色如墨黛,鼻挺似远山,看不清瞳色的眸子看的正是灵念夕床榻的方向,若雅没有瞧错,有疼惜的神色从他的眸中一闪而过,待雅想要细探究竟,那吴郎中就转了身往前厅的方向走去:“我明日再来。”
雅跟了出去,吴郎中已经站到了襄王的侧后方,青帽掩去了额头,面容隐在青帽的暗影里,看不真切,襄王也已经起身,道:“我明日派人送些补品过来。”
“奴婢代桓郡主谢襄王殿下。”
渊子阙一抬手,没再说其他便出了落雁宫,看背影,吴郎中和襄王身量相差无几,有些偏瘦,风度气质虽不及襄王富贵,却也别有风致,真真是有些奇怪。
雅有些纳闷,却也没有细想,便派人去抓药烧水为灵念夕药浴,不知是不是这吴郎中的药浴见了效,灵念夕竟然在每天还昏睡的时间醒了来。
雅欣喜异常,忙端茶上前,灵念夕消瘦的手指如玉筷般,倚坐在床沿上,第一句话是:“宫外有消息传进来吗?”这也是她每日醒来的第一句话。
雅摇摇头,“还消息,小小姐,这些事情不急,等你身体养好些,我们再从长计议。”
听闻没有消息,念夕精神头一下少了一半,“张步青的事情都调查这么久了,也该有消息了,会不会被半路截下来?”想到这种可能,灵念夕顿时担忧了起来。
“不会的,若是被截下来,宫中早有动静了。”雅忙宽慰念夕。
灵念夕也觉得这话有道理,若是密函被半路截下,应该早有人来落雁宫搜查了,怎么会这么安静呢,“也对。”这一问一答间,念夕精神头又弱了很多,雅便扶她躺下。
念夕微阖着眼,似醒非醒的问:“这屋内怎么会有白芍的味儿?”
雅才想起来白日里的事情,道:“白日里襄王殿下来过,带来一个郎中,那郎中让将白芍和贝母碾成粉焚了,说是可以消去还魂草的香味,襄王还说,明日派人送补品过来。”
雅话中的重点是襄王,念夕却半句都没有听进去,也可以说,她上一句根本就不是问话,而是自言自语,只听她嚅嗫的道:“这味道好熟悉,无歌最喜欢用白芍做引……”说着说着,声音就慢慢淡了去。
雅知道念夕是又昏睡了过去,叹了口气,上前为她将锦被掖紧。见到她面容柔和,嘴角微微翘着,像是临近昏睡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次日,秋雨淅沥细如牛毛,皇宫红墙黄瓦隐在细雨的溅起的雾气中朦胧一片,一阵急风吹入内殿,将垂帘吹得哗哗作响,冷风从垂帘的缝隙中灌入,元宝忙去关殿门,却被雅制止了,“吴郎中还未来。”
话音刚落,就有人通报,襄王派人送来了补品,雅便知一定是吴郎中来了,这次是打着送补品的名义进的宫,忙命人传。不一会就见乌色的雨中,一柄青伞,伞下青衣青袍颀长身骨,雅忙起身相迎,那青衣迈进了门,秋风和秋雨也一同入了门,仅相迎这一瞬的功夫,雅已经被这秋雨淋湿了半面衣衫,秋风刮的她一哆嗦。
元宝及时的关了殿门,将风雨掩在了门外,吴郎中移开了伞,露出淡若云色的一张脸。
“吴郎中,昨日你走后,郡主醒来一次,这是不是有了好转?”雅忙着将念夕的变化说与他听。
吴郎中闻此神色舒展了些,“醒过就好。”
雅还欲说什么一低头,瞧见吴郎中半面衣袍来时已经被雨水打湿,脚下站着地方半圈水渍,这秋雨寒如冰,一路又被风吹着,一定很冷,便道:“吴郎中,让元宝带你换一下干爽的衣袍吧。”
吴郎中却没有动身,“不用了”音色淡淡,从怀中拿住白色布包,一边展开那白布包,一边吩咐道:“准备一盏烛火,半盆沸水,一丈白锦,这就施针吧。”
看他的神情,雅没有再劝,命人去准备沸水和白锦,又让元宝在内殿里多生一个地炉,能暖和一些。
内殿内,吴郎中的那个白布包已经展开了,长长短短银针密密麻麻的躺在那白布上,侧头对她道:“施针的时候,室内不能有其他人。”
雅张张口,还未说,就被他打断:“你也不能留下。”
“好。”雅命沁去准备。
“可是……”话未说完,又被打断了,“我是看病救人,不是好色的登徒子,你若是不能做主,她醒后,让她定夺我的生死便好。”说的云淡风轻,手中已经开始拿起银针在烛火上烤炙为施针做准备了。
雅犹豫了片刻,不知是源于对他是襄王带进来人的信任,还是出于对他本身的信任,默默的退了出去。
室内再无他人,他伸手掀开纱帐,灵念夕白皙的面容跃然眼前,微微责怪的语气:“都告诉过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灵念夕昏睡中,无人回应他的话,他叹气,回身拿起用烛火燎过的银针精准的扎在她头上的穴位上,揉捻着将一根根银针插入,半柱香的时间,白布上密密麻麻的银针已经所剩无几。
待到最后一根银针插入,额头上汗珠已经如豆粒般,抬袖拭去汗水,看着榻上寂静的面容,往事涌上心头,一边将银针一根根拔下来,一边絮絮的说着,像是在和她话家常一般:“你向来都不让我省心。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救回来个小麻烦,小小一个人儿,将自己弄得浑身是伤、命悬一线,救你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珍藏的草药。
好不容易救活了,却没了记忆,像个唠叨精,每日跟在我身后问东问西,马蜂窝都好奇,用木棍捅下来要当鞠踢,结果被马蜂叮的脸肿的像猪头一样。后来实在拿你没有办法,试了各种方法帮你寻回了记忆,你又消沉的如一个沧桑的老人。我知道你终究还是要离开乌孙山的,我说过我唯一希望你能为我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可你呀,连这唯一的一件事都不帮我做好。”
一根根银针拔去,每根针尖都凝着一滴污血,银针放入沸水盆中,慢慢盆中清水就变成了污色,颜色深的已经看不见盆地花纹。
最后一枚银针拔去,他用白锦轻轻的帮她擦拭银针扎过的地方,手法比雅还要细致,恍若白锦下擦拭的是天下最易碎的瓷器。他不知道她有着天下倾城的容颜,他只知道,看着她的脸,他便觉得安心。
用银针捻在睡穴上,拔出时,就见她睫羽微动,有醒来的迹象,还好,宋清明一直用还魂草帮她稳住心神,她才会施针后就有醒来的征兆。
灵念夕只觉得身体内元气渐渐集结,恍若有暖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护住了她心窝的位置,让她有力气睁开眼睛。屋外天色阴沉,窗纸挡住了部分光线,屋内便更觉黑暗,那盏烤炙银针的灯火跳动,照清了正看着她的那张面容。
视线聚焦,眼前由模糊一片慢慢变得清晰,灵念夕嘴角微绽,声音因为昏睡久了而变得暗哑:“屋内有白芍味,我便很想你,没想到你真的入梦来了。”
她竟以为此时是在梦中,他伸手覆上她的手:“你再仔细看看,真的是在梦中吗?”
念夕微怔,想要伸手去抚他的脸颊,一探虚实,却因身体虚弱没有抬起胳膊,他便抓过她悬在半空中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这不是梦,真的是我,我此时在落雁宫,在你身边。”
“无歌……”念夕唤着这个名字,粲然一笑,“真好,你又来救我,我就知道我生病了,你一定会来救我。”她任性的口吻像个孩子,这样的神情,自他帮她找回记忆后,久久没有见到过。
他口吻中不自觉的带着宠溺问:“你是知道我会来,所以才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吗?”
灵念夕摇摇头,认真的说:“无歌的话,我有牢牢的记在心上,有好好照顾自己,只是这世间险恶,难以防备,今日这样,非我所愿。”她视线凝在他的双眸上:“我有时候会后悔,当初在山谷里失忆的时候,为什么要缠着你找回记忆,我有时宁愿我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的跟在你身边过完这一世。”
他第一次听她说这样的话,心疼的握住她的手,未出山谷前,他只知道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出了山谷后,了解了天渊的事情,也知晓了她的身份,他才知道她身上的故事什么,她离开乌孙山谷时,只说要报仇,未成想竟是这样的血海深仇。“小夕……”他想说,如果你累了,就一起会乌孙山吧,可是,他却不能这样说,因为如今的他,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
同时,他也深知,此时的她神智还未完全清醒,是过于虚弱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待她真正清醒之时,她绝不会如此说,她冰雪又刚烈,家仇已经让她将孩子的心性藏在了内心最深处,只有在此时这样的情境下,她才会显露出这样孩子的一面,待她恢复了理智,便又会老成和心计将自己武装起来。
对话仅进行到此,她便又慢慢睡去,无歌望着她的脸:睡吧,这一觉醒来,身体便会好很多,假以时日便会恢复健康,临起身之前,他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遇见她以后,他才一次又一次的庆幸自己的乌孙山遇到了妙手神医的师傅。
一骑轻骑如离弦之箭自宜都城门处飞入,直直奔向南胡皇宫的方向,宫门次第开启,宫人急去传报,自天渊国而来的密信就这样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从皇宫门口,直接传到了南胡王巫弥的手中。密信还未看完,南胡王脸色就落了下来,下颚上的络腮胡振动:“真是胡闹!”手连同手上的密信一起拍在皇案上。
立在一旁的巫漠赤紫衣锦袍,腰间勒着红蓝金线相间的腰带,带上垂着螭龙玉佩,墨发编成众多小辫拢于发心处,每股小辫上又嵌红玛瑙珠子,垂于腰际,狭长的眉和巫漠历很像,也是两人唯一相像的地方,其余的则大不相同,巫漠历的瞳孔是黑如墨色,而巫漠赤的则是灰褐色,“是天渊的消息?难道是天渊国悔婚了?”巫漠赤揣测,也只有天渊国悔婚才能让父王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