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惊尘身中的蚀骨散,一旦毒性发作,疼痛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逐渐增加。尤其当这毒是刻意诱发而起的时候,疼痛会愈发加倍。
故而在方才用尽气力刺了祈晟一剑之后,叶惊尘再也聚集不起任何足以造成攻击性的力气了。光是抵抗着万蚁噬心一般蔓延在周身百骸的痛楚,就已经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
此时此刻,他连在草地里翻滚的力道也没有了,只是如一滩烂泥一般瘫软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瑟瑟发抖着。
艳红的衣衫蒙上了尘土,在之前的挣扎中,被枯枝败叶划得破败不堪;乌黑的发如杂草凌乱地散开,和地面上的污垢纠结在一起;那张原本就可称得上是狰狞的面容,更是一片赃物,加上疼痛的刺激,更是狰狞扭曲到让人不敢逼视。
萧誉举步,缓缓地走到他面前站定脚步。他垂目前者面前的人,目光冷冽,没有一丝温度。
不过是一个时辰前,对方还盛气凌人在马车里一顿糟粕,想要违背他的意愿自行其事。然而如今,却如同蝼蚁一般匍匐在他的脚下挣扎。
成王败寇便是如此,多么残酷。
轻轻地,他笑了起来,转向一旁的路子辰,道:“剑。”
路子辰尚还沉静在方才的思虑和惊讶之中,骤然闻言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对方口中说的话。疑惑地拔出随身携带的腰间佩剑,他走上前,双手奉于萧誉面前。
萧誉接过,抬手间袍衫飞扬,霍然见又有了当年的儒将风范。
然而下一刻,只见寒光一闪,那锋锐的剑尖,已经刺进了叶惊尘的右手手腕之中。一插,一挑,放下刀剑的生涯并未让他的动作有半点生疏,反而狠辣更深。
叶惊尘痛上加痛,始料未及,霍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用力捂着自己鲜血潺潺的手腕,再一次在泥土之中剧烈地翻滚起来。
路子辰饶是游历江湖多年,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狠狠一震。
“主子……”下意识地,他开了口想要为对方求个情。纵然叶惊尘之前背叛萧誉的作所所谓的确不可轻饶,但……他毕竟是和他们从小长在一起,一起练功一起生活的师兄弟啊。
更何况,在梓国覆灭,萧誉又更名改姓不能露脸的这些时日里,都是叶师兄四处奔走,替他完成了一切的具体事务。
而且……他还毁了容,虽然路子辰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眼见着萧誉对此事并未露出任何讶异,足以判断这件事他是知情的,对于其间缘故,同样也是心知肚明的。
这样的叶师兄,纵然有再多不是,也不该被如此残忍地折磨。就算是死罪难逃,也该……让他死得痛快一点不是么?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瞬间,萧誉手中的剑已经挑断了叶惊尘的另一条手筋。叶惊尘再一次响起的惨叫声,便是萧誉对路子辰劝阻的最好回答。
路子辰豁然缄口,与此同时只觉得冷汗从额前潺潺而下。
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可怕的一面,无论是在梓国灭国之前,还是灭国之后,无论是在他扮作云卿策之前,还是在那之后……都没有。
他忽然觉得,那个自己一直朝夕相伴的主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他快要不认识了。
而就在他沉默无语的时候,萧誉已经又一剑一剑地挑断了叶惊尘脚筋。在此过程中,他眼底的神情都如同坚冰一般,没有半点的波动。
冷漠得可怕。
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一剑一剑将叶惊尘周身的主要筋脉都尽数挑断,然后就在路子辰以为他终于要给对方一个痛快的时候,轻轻一扬手,将长剑扔在地上。
然后回身对问他,“你刚才,是想替他求情?”
路子辰茫然颔首,就见自家主子忽然又笑起来,语气悠然地道:“那好,找人把他带回去……记住,可不许让他死了。”
路子辰愣住,看着对方的笑容,许久许久,才忽然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一种寒凉的感觉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到全身,让他瞬间汗毛倒竖。
一个浑身主要筋脉都被挑断,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如同废人的人……死亡对他而言,才算是真的解脱。
然而萧誉却偏生不给他这样的解脱……他要让他,身不如死。
这便是他对于背叛自己的人给予的,最严苛最残忍的惩罚。
……
楚倾娆架着祈晟,在枝叶葱郁的密林中,飞快地穿行着。由于对方胸口还插着半截断剑,没法儿用背的,故而这姿势颇有些费力。
头顶的天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是一丝光也不透的黑。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离开了多远,又走了多久,只隐约感到天色渐渐地开始出现了明光。
这个漫漫的长夜,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身后此起彼伏的惨烈嘶喊声刺激着她的耳膜,迫使她保持着清醒。楚倾娆自然听得出,那声音是出自何人,也能想象得出,那人可能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毕竟他所背叛的,是太子萧誉。那个在灭国之前,名头和祈晟不相上下,甚至更为响亮的人。
能走到这一步的人,既不可能是池中之物,也不会有多么的菩萨心肠。
只是……
哪怕到现在她依旧觉得有些恍惚,无法真实地接受和彻底地消化……萧誉就是云卿策的这个事实。
楚倾娆狠狠地摇了摇头,试图把一些纷繁的情节和画面都甩出脑袋。
哪怕一切经不容辩驳。
她强行放空着自己的思绪,然而跑着跑着,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打落在自己的衣衫上,一滴一滴,带着冰冰凉凉的触感。她甚至可以听到落在自己耳畔的清脆的“啪嗒”声。
下雨了。
天意总是来得那么“及时”,仿佛在每一个混乱到极致的夜里,都该来一场雨,将一切搅得更加混乱。
雨势以迅雷不及开始加大,眨眼功夫,便噼里啪啦地下成了一片。声如密鼓,响成一片混乱,打在人的身上竟然还有点轻微的疼痛。
楚倾娆的衣衫和头发很快湿了大半,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有血水正顺着自己的衣衫,潺潺留下,被吸入衣衫之中,贴上肌肤,带着一种微暖的腥膻。
身子一侧,隐约传来低低的呻吟声。
楚倾娆的身子骤然绷紧。
她张了嘴,试探着道:“喂,你……你还好吧?”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与其说是真的在问对方,倒不如说,是在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一把剑插进了胸口,怎么可能“还好”?更何况……楚倾娆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祈晟闷闷地咳嗽了几声,这才慢慢地开了口。
“前面……有山洞。”他道。声音极低,嘶哑得不成样子。
然而楚倾娆的心却莫名地放松了几分。
她再一次张了嘴,有太多话想说。然而似乎哪一句都不符合现在的时宜,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开口。
吃一半晌,最后只道了声:“哦。”
身旁没了声音,只有夹杂在密集雨声中的,高低起伏的呼吸。然而那呼吸虽然气格极弱,但一声一声地响在耳侧,却竟给人带来一种奇妙的安定之感。
至少人没死,至少……还活着。
那就好。
雨越下越大,几乎要成为雨幕,连带着视线也模糊起来。楚倾娆强行调动起身上的所有气力,跟没头苍蝇似的往前冲。她也不知道祈晟所说的山洞在哪里,只能一直往前一直往前。
她不能停,一鼓作气到现在已经在力竭的边缘,若是停下,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终于,视线的尽头出现了黑乎乎的一团,有别于青翠葱茏的色泽。
楚倾娆知道,多半是到了。她加快速度朝着前方跑去,终于在重重的大雨之中,看见洞口的轮廓一点一点变得明显。
穿越过已经被雨淋成了瀑布的洞口,楚倾娆再也没有半点气力。她甚至连迫使自己停下的力道也没有了,便直直地扑倒在地。
身体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随着惯性翻了个面。楚倾娆仰面看着眼前的黝黑洞穴,也不觉得多痛了,虽然冰冷,但好歹干燥。
至少,暂时安全了。楚倾娆晕晕乎乎地想,还好自己前世经历过太多非人的训练,抗击疼痛和打击的能力要比普通人厉害很多,换而言之,就是已经比较糙了……
她倒了,祈晟自然也不能幸免。
他同样仰面躺在旁边,因为刚才这么一倒腾,呼吸凌乱和粗重了片刻。不过刚才楚倾娆在倒下的时候留了一手,将他之类翻过来,背脊着的地。否则以他胸口还插着半截断剑的情况下来看,正面着地就直接是死路一条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已经快成了倾盆的势头。
这便越发衬得洞穴内的一切,都是如此地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什么声音也没有。有的,只是二人间此起彼伏,轻重交错的声音,仅此而已。
许久许久,楚倾娆终于稍稍缓了口气。她想要转过身,却终究没有,便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迟疑片刻后,道:“死了?”
很久很久,旁边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没……”
然后二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楚倾娆深吸一口气,手撑着地面,才面前做起身来。她却没有看向身旁的人,只是望着洞口处还在哗啦啦淌水的瀑布,道:“你的药呢?我翻过了,瓶子是空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错开的眼神却有些刻意。
然而话音落下,等了许久许久,得到的回应,却是一声低低地笑。
楚倾娆讶异,第一次转过头来看他。然后便始料未及地,触到了对方看过来的双眼。
自打一年前决裂,重逢之后,这是二人之间第一次如此直接的四目相对。
区别在于,楚倾娆的眼神是讶异的,而祈晟的眼底却带着笑。
“大概……是忘带了吧。”他竟然这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