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投在自己身上的阴影,楚倾娆恍恍惚惚地仰起脸,便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出现在视线中。那人生得仙风道骨,虽然只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粗布衣衫,但平平常常地站在那里,却能给人一种恍若谪仙的感觉。
这个人,楚倾娆并不陌生。
“师……师父……”虽然穿越到这个身体中后,她并没有和对方打过直接打照面,但是出于本能地,她还是唤出了这个称呼。
开口的时候,她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和安心,从胸口里蔓延出来,这让她原本紧绷的心绪缓缓地放松下来。
这种心绪应该是来自这个身体原主人的,在楚倾娆意志趋于极陷限于薄弱的时候,这个身体便会偶尔反客为主,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情绪来。
由此可见,原来的楚倾娆,对自己的师父……终南山无名道长,是极为敬重的。
大抵是那种释然和安心在作祟,她心中死死绷住的弦松了开来,原本提在喉头的那一口气,也就此松了开来。
这两个字出口,楚倾娆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身体里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了。她身子一软,视线便忽然陷入了沉沉无边的黑暗。
楚倾娆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小小的木屋里。
她睁开双眼,目光惺忪地朝周遭看了一圈,然后神情逐渐变得清明。
这里对她而言,同样不算陌生。或者应该说,很熟悉才是。
许久许久之前,当楚倾娆还是她自己的时候,曾为了萧誉,假意对祈晟动情,却终究不慎弄假成真,陷入其中;梓国覆灭后,她为祈晟所擒拿,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非人日子,最终经受不住,服药将自己毒傻。
再然后,当自己成为楚倾娆之后,曾带着受伤的祈晟一路奔袭直到这里。那是一段艰难到几乎筋疲力尽的时光,却历历在目,恍然如昨。
毕竟那时候,她是当真以为,祈晟和楚倾娆这两个名字,会就此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就如同现在这样期望。
思绪刻意地跳过了一些事情,楚倾娆的眼光微微变得有些恍惚。直到床畔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醒了?”
或许是自己的身心已然累到及至,又或许是这无名道长功力深不可测,楚倾娆竟分毫也没有觉察到有人在旁边。但不管如何,也已经无所谓了,她甚至没有移动自己的目光,只有些虚空地看着头顶的房梁,道了一声“师父”。
无名道长捋着自己的花白的胡须,一双苍老的眼,直勾勾地盯着楚倾娆的面容,半晌后,才开口道:“你昏迷了整整一天。”
楚倾娆低低地“嗯”了一声,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什么,却终究沉默了下来。
而无名道长似是已经看穿她心内所想,道:“你的三个跟班正在外面替我劈柴,至于祈晟……我在他身上铺上了冰蚕草,一时半会儿坏不了。”
“坏不了”三个字,如同一根银针,狠狠地戳进了楚倾娆的心扉。她本能地抖了一抖,以双肘支撑着床铺,吃力地坐了起来。
抬起眼,和面前的老者四目相对了。
无名道长微微挑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许久许久,道:“你不是楚倾娆。”
他的语气是陈述的,甚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楚倾娆起初微微有些诧异,但很快,她轻描淡写地笑了笑,竟没有否认。
“是,”她眼底浮现出一抹自嘲,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无名道长。”
无名道长一双锐利的眼依旧审视着她,“我自己的徒儿,我比任何都要清楚。只不过你承认得这么爽快,倒仍旧让我有些意外了。”
楚倾娆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又还需要在乎什么,介意什么?又还需要隐藏什么秘密?
低垂下眼眸,她道:“既然道长已经认出,我不是你的徒弟,那为何还要救我?”
然而出乎楚倾娆意外的是,无名道长的回答竟是如此。
他缓缓地道:“我想救的并不是你,而是……祈晟。”
楚倾娆霍然抬起眼眸看向他,一直如死灰般的目光里,终于有了点点亮色。她用目光表示着自己的探寻。
“你一定很好奇,我是如何认识祈晟的吧?”无名道长徐徐走到床畔坐下,轻轻叹了口气,神情渐渐陷入回忆,“实则那时候,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今日我便也不会在这里了……”
原来当年梓国覆灭,萧誉带着师门的兄弟们成功逃脱,并决定开始利用楚倾娆实施自己的计划时,却发现了一个极为不稳定因素的存在。
那便是他当年的师父……无名道长。
虽然无名道长多年以来一直是世外高人般的存在,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但萧誉却绝不容许自己的计划里,出现任何可疑的变数。一旦祈晟追根溯源,找到了自己当年拜师学艺的地方,他的样貌便将不再是一个谜。
故而,萧誉设计了一个十分精妙的局,派出刺客行刺无名道长,乃至所有尚在终南山的师门中人……凡是见过他真正模样的人,都不应该留在这个世上。
那一夜,整座终南山在悄无声息中化为一片人间地狱。萧誉下手之后,又极快地派人将所有的痕迹尽数毁去。加上那里本就远离尘世,极少与外界交流,故而很长一段时间里,此事一直无人知晓。直到有人上门拜师学艺时,才发现无名道长的屋宇早已人去楼空,却也只以为是他不欲被人打扰,换了隐居之地而已。
然而那时候的萧誉并不知道,实则祈晟早已暗中找到了无名道长。混乱之中,他派人将对方从九死一生中救了出来,安置在这里。
“在偷袭中,我被银针暗器刺瞎了双目,”无名道长缓缓道,“若非如此,或许我当年还能帮他指认出萧誉的真容。”
楚倾娆也正是才此刻才骤然发现,原来他的双目是灰白色的,虽然有神,但目光却是松散的。
无名道长说到这里,忽然慢慢地垂下眼,神情里浮现出一种并不遮掩的遗憾来。他虽几乎很久不问世事,但武林中人素来讲求恩怨分明,他既然受了对方的恩,就一定要择日还报。
楚倾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起对方方才那颇有些蹊跷的话,问:“道长,你方才说要救祈晟……是何意思?”
无名道长闻言重新抬起视线,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却有着极为锋锐的目光。
“我的确有一法,可以救他,”他仿佛真能觉察到她的目光一般,定定地同她四目相对着,默然许久,缓缓道,“只不过这世间万物的法则便是讲求等价而自,起死回生的代价便是以生换死,你……可懂我的意思?”
楚倾娆直视着面前的老者,也仿佛当真能同他目光交汇一般。
这个决定绝不可谓不重大,她的神情却平静地如同被冰封住了一般,没有半点波澜。仿佛所思考的,只是一个“明天吃什么”那样简单的问题。
许久许久,她一点头道:“道长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在这之前……请容许我先做几件事情。”
萧誉一身铠甲负手站在营帐里,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沙盘。
原本属于大胤的地方,已经在一夜之间,插上了北戎的王旗。
萧誉眼底闪烁出点点的怒火,他忽然一拍桌案,道:“必须马上行动!趁着沙摩多在贺州城还未站稳之际,将他们攻破!”
一来梓国人马本就不多,又只擅长奇门诡道,不适合在战场上与对方正面冲突,故而只能趁着夜色偷袭;二来,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过一天,少一天了……
他不能再等了!
底下将领面面相觑,一人迟疑着上前道:“殿下,此法虽好,然而沙摩多攻下贺州城便是用的趁夜奇袭的法子,如今他定然会对此百般防范,属下以为……”
“闭嘴!”萧誉却厉声打断他,“本宫的策略也是你能质疑的?错过了今夜剿灭沙摩多的良机,这罪责,就凭你可能担得起?”
那将领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萧誉却道:“军前口出狂言霍乱人心,来人,把他拉下去,斩了!”
很快,那将领在一声声呼救中,被带了出去。大帐内所有人噤若寒蝉。
就连一直侍候在旁的路子辰,也禁不住背脊一阵阵发凉。
主子已经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不像原本的他了。提起楚倾娆时,他的眉眼便会忽然温柔下来,然而除此之外的时候,举止暴虐更胜过往。
简直分裂成了完全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而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忽然冲入帐中,栽倒在地面。他满身尘土,衣衫破败,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烈的焦灼气味。
“主子,”他上期不接下气地爬起来,喘息道,“那密林……着火了!”
萧誉闻言,双目霍然长大。下一刻,已经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大帐。
便是一日前,他曾眼睁睁看着楚倾娆离去的那个密林,此刻早已被熊熊大火所包围。
火势极旺,烟尘漫天飞舞,让人根本无法靠近。
萧誉试图走进些,却很快被呛得不住咳嗽,接连后退。路子辰连忙将他扶住,劝慰道:“主子,这火太大了,还是小心为上啊!”
萧誉死死地盯住密林的深处,目光却从烈火般的炽烈,逐渐化为柔软而哀伤的春水。
他忽然转过头去,对着属下道:“灭火!快灭火啊!娆儿他在里面!她就在里面啊!”
三日内放火不过是他怒极之后的气话,她怎么能当了真?她怎么能先自己一步,将自己就这么葬在了火海里?
双膝忽然一软,萧誉跪了下来,浑身颤抖地盯着那片密林。
亲眼见到主子在瞬息间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路子辰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他赶紧上前道:“主子,主子,这里就让属下来负责吧,您先回去歇歇可好?”
萧誉目光直直地,任他摇晃,动也不动。下一刻,他眼中忽然浮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