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晟位高权重,在朝中又是一手遮天,故而任何一点动静,身后自然都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
而这一次,他之所以大张旗鼓地摆驾出了宫,一来也的确是为了请韬光养晦了太久的汝南王重新出山,二来,却也有着一重不为人知的隐藏目的。
当初先帝祁汤驾崩时,正是建国之初,鱼龙混杂,暗流涌动。
而在朝中诸事尚未稳固的情形下,为了稳固住小皇帝的地位,祈晟运用铁血手腕,做了三件事。
其一,以摄政王之身,代新皇理政。
其二,将朝中文武大臣的实权尽数削去大半,尽数握于自己手中,大权独揽。
其三,铲除异己,党同伐异,甚至将公然顶撞自己的大将军何子良枭首示众,并将其首级悬挂于城头三日,以示威慑。
简而言之,就是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半生跟随在祁汤身侧,作战时勇谋兼备,身先士卒,故而在军中也有着极高的威望。换而言之,大胤最主力的三十万人马,从兵到将,对他无不是百般信服,唯命是从。
这边是他独断专横的最好资本。
那一段,被称作是大殷王朝最黑暗无光的时日。朝野之中一派风声鹤唳,人人都见识到了这个过去并不显山露水的王爷,一旦大权在握,手段是怎样的雷霆万钧。
于是,原本各怀鬼胎的各种势力,灭的灭,亡的亡,剩下的也不敢再掀波澜,服服贴贴地认了命。
民间传言中,只道如今的摄政王凶残暴虐,铁血嗜杀,将整个大胤王朝尽数握于自己一人手中,为所欲为。却无人真正地想过,铁血或许并不是最好的手段,在某些必要的时候,却是最快而最有效的法子。
若没有他当年近乎残暴的血洗整个朝纲,彼时蠢蠢欲动的各派势力恐怕早就为了那并不稳固的皇位,自相残杀了起来,又怎会有大胤王朝今日的这般物阜民丰,四海升平?
对于朝野之中的误解,祈晟从不屑于去辩解,或者为自己正名。毕竟,让人对自己心怀畏惧,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与此同时他心中也很清楚。自己当年的极端手段,管的了一事,未必管得了长久。
有不少人,虽然那时候对自己表示了沉浮,可心中未必就当真再无别的肖想。
故而他此番出宫,着意逗留了格外长的时间,为的便是看一看,有哪些人趁着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开始按捺不住了。
看来,果真是有人上勾了。
唇角微微勾起弧度,他依旧看着手中的折子,淡声问:“谁?”
初一道:“前日影卫之中有人来报,说户部尚书钱与兴暗中地将他留在原属地麓州的女儿,接进了京城。”
“钱与兴?”祈晟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向他。
钱家当年也是跟着先帝打天下的,故而建国之后族中多人入朝为官,也算得上是个大家族了。钱与兴身为户部尚书,掌管财政大权,在家族中乃是官位最高的一个。
他若有所动静,牵扯的便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家族了。
想到此,祈晟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道,“说下去。”
“那钱与兴正妻早亡,膝下无子,仅有一个庶女。而据说他正妻亡逝一事,同那庶女颇有些关系,故而钱与兴有所迁怒,一直不甚待见那对母女,只远远地将其留在老宅之中,不管不顾。”初一想了想,道,“而此番他却破天荒地将自己的女儿接到了身边,此事……怕是并不简单。”
祈晟的影卫脉络极广,无处不在,不仅对朝中官员的大小事情一清二楚,就是有关其家眷的蛛丝马迹,也不曾放过。
不过他也很清楚,若非是掌握了更决定性的证据,初一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来惊动自己的。
故而他闻言,只是低头重新看向面前的折子,等待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初一会意,不自觉地将声音稍稍压低几分,继续道:“据影卫来报,那他庶女入京之后,行事倒也分外低调,但却每隔几日,都要去往城中的普会寺上香。”
庶出的女儿好不容易翻身回到父亲身边,每日去寺庙中烧香拜佛,感恩或者还愿,这在旁人看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而祈晟闻言,正看着折子的双眸却是微微一凛,隐有寒光浮动。
普会寺……
那女子上香这件事,本身并不值得怀疑,只是这地点……
京中附近大小寺庙有十余座,这普会寺既不是最宏大的,也不是香客最多的,甚至地处还颇有些偏僻,为何……她独独要去往哪里?
除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他脑中,正好极快地就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的主人,早年在军中作战时,曾误中敌军埋伏,重伤独自流落山野。弹尽粮绝之际,却发现了一座破败的寺庙。仿佛是天意使然,那寺庙不仅帮他躲避了那一夜的狂风骤雨,门外更有许多可以果腹的野果。
于是他于庙中休养了两日后,终于熬过了那最难捱的时候。临行前,他对着庙中破败的观世音菩萨郑重地拜了三拜,只道若是能平安回到军中,定然回来还愿,出资将这破庙重新修缮一新。
而多年后,那人果然带人回到了此地,花了重资完成了自己当年的夙愿,并给寺庙命名为“普会寺”,并且每月都会抽上几日,来这庙中,与方丈坐而论道。
而那人,便是当今的殿前都点检,手握五万精锐禁军的统帅,赫连烽。
初一道:“得知此事后,我便吩咐影卫暗中查访。果然让我给发现,这二人在庙中‘偶遇’了!”
他虽然平时看起来不怎么着调,但办事却是极为周全可靠的。从得知最初的消息起,到一步一步的深入查证,印证自己的猜想,这期间的时日显然不短。他却是等到一切都明晰之后,才来回报给祈晟的。
祈晟生性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汇报的时机过早或是过晚了,恐怕都会招来杀身之祸。若非是对他的脾性极为了解之人,是无法将时机掌握得如此在恰到好处的。
正因如此,他才对初一格外满意,甚至有些偏纵。
毕竟……也曾是大哥身边的人,自然是无可指摘的。
听完初一的话,祈晟将方才看过的一本折子缓缓合上,道:“赫连烽是什么态度?”
事已至此,不难猜测,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但那赫连烽,旧时在军中和他颇有些交情,为人谨慎严肃,不苟言笑,对他唯命是从。
正因如此,他手揽大权之后,才会将殿前都点检这样重要的位置,交给对方。
如若朝中真的有人想用美人计勾搭他手中的这个得力干将,祈晟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这其中的区别在于,整治的是一个,还是一双。
“此事……暂且不好判断,毕竟二人只见了一面而已。”初一皱皱眉,道,“只不过,据说钱与兴那个名唤钱思妍的女儿,生得倒是花容月貌,冰肌玉骨。赫连将军都而立之年了,也未有妻房……”他顿了顿,不好将自己的担忧说得太过明显,便叹道,“毕竟古话说得好,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只是,一个身后是朝中世代为官的世家大族,一个身后是事关京畿安危的五万禁卫军。盘根错节太多,牵一发就会动全身。
这两方,都不好动啊。
然而祈晟闻言,表情里却再没有任何波澜。淡然平静地,他将看过的折子放到一边,道:“此事我已知晓,你且继续让人盯着,有动静再来报。”
初一心里也知道,这事急不得,得静观其变才行。便诺诺地领了命,正待退下,转眼看到外面天色晚,便忍不住道:“王爷,这折子早一日还是晚一日批阅,其实也不那么要紧。还是注意休息为上啊。”
祈晟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上却未有半分停歇,反而拿起了新的折子,展了开来。
初一推门而去,心中无奈叹息。
实则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劝没有什么用,毕竟自家王爷好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性子深沉,偏为多疑,朝中又鱼龙混杂,无人可信。
故而一直以来,这大胤朝中,事不论大小,都是他由一力支撑着。
却不知又能撑到那一天。
摇摇头,只希望那小龙椅上的皇帝,快些长大才好。
……
初一觉得,自家王爷简直不是人。
昨夜批阅折子不知到了几更天,今天大清早的便起了床,叫自己陪着一道出门走走。
虽说是让初一全天候贴身跟着楚倾娆,但祈晟心里也知道,对方现在那模样,连只鸡也抓不住,根本无需这么大材小用。再说了,自己身边也的确是找不到第二个人比初一用着更顺手了。
故而初一便光荣却一点也不开心地,拥有了两份差事。
亳州城虽然不比京中,却也是个极为富庶繁华的地方。一大早的,街道上便已然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模样,热闹非凡。
祈晟信步闲走,身边虽只带了初一一人,却也已然再足够不过。
他今日穿着一身紫金滚边百鸟争鸣玉锦长袍,身形颀长高大,形容风流蕴藉。虽习惯性地冷淡着一张脸,但那俊美无俦的眉眼,以及周身浑然自带的一种张扬的贵气,却已然惹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瞻顾。
初一打了个大大哈欠,只觉得自家王爷生得太招人,简直都算得上是祸国殃民了。
君不见,刚才路过醉仙楼时,门外花枝招展的拉客妓子,见了他都跟饿狼扑闻见血腥味似的,挥着帕子就要扑上来。还好他手脚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把人给隔离开来,远远地带走。
最可恨的人,当事人自己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对自己那张脸惹来的麻烦浑不在意。
正暗自一个劲儿地吐槽,却见面前的人忽地停下了面前的脚步。
抬起骨节分明,棱角有致的手,祈晟指了指前面,看着他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