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晟身上盖着微厚的锦缎被衾,正仰面而卧。
素来淡然无波,却又幽若深潭的一双眸子,此刻静静闭合之后,竟显得整个人沉定安然了许多,不复往日那般戾气重重,不怒而威。
楚倾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立定。一低头,便越发明晰地看清了对方的一张病容。
那原本就是极为好看的一张面容。
虽然因为太嫌冷峻而有些不可亲近,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即便是楚倾娆也不得不承认,单论这人的五官轮廓,的确如同精工巧匠细心雕琢而成,完美到无从挑剔。
但此时此刻,楚倾娆在仔细观察后,又有了新的发现:尼玛,这厮的睫毛竟然这么长!
那如黑羽一般的眉睫低垂在眼下,生生地投下一小片神色的扇形阴影。而那素来轮廓分明而刚硬的一张面容,却因为发热而微微泛了红,显出一丝丝的少见的脆弱来。
她站在原地,定定地盯着看了很久。直到床上那人忽然低咳了一声,身子牵动之下,连带着前额上的湿巾也滑落在了一旁。
楚倾娆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把东西拿起。感觉到上面的温度也已然有些高了,便索性转身放心一旁的铜盆中浸了浸。
片刻后,才把已然降了温的湿巾拧好,重新搭放回对方的前额。
然后她又觉得无聊了,便索性在床边坐下,低头重新盯着对方的睫毛看。
看着看着,手就痒了。
楚倾娆忽然很想把他的睫毛拔几根下来,看看到底有多长。虽然欺负病人是不道德的,可她也没有欺负啊是不是?最多算得上是小小地打击报复一下。
他给自己下了药,自己拔他几根睫毛,怎么说都不为过。再说了,反正他都烧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调戏一下也没关系的吧?
想到这里,她越发觉得不能放过这次反攻的机会。便深吸一口气,稍稍俯下身子,半伏在对方的胸前。借着自窗外投入的明光,眯起眼仔细挑选了半天,终于在那众多浓密而乌黑的睫毛中,找到了满意的一根。
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便觉出那触感,似有若无,带着一丝微微的酥痒。
楚倾娆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即将下手的那根睫毛,谁料下一刻,目标却忽然从视线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黝黑瞳仁。
祈晟半整开双眼,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仍旧不忘用戏谑而嘲讽的目光看着他。
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他道:“本王只是染了风寒而已……还不至对什么都毫无觉察。”因在病中,他语声极低,带着点点喑哑的意味,而那声音却不自觉地带着一股格外惑人的魅力,挑逗一般地挠过听者的耳膜。
“小样儿你捣什么鬼我可都是清清楚楚的。”
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这样嚣张意味,楚倾娆很快收起了因为做坏事被抓包而产生的窘迫感,抬手去拿对方额前的湿巾,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孔道:“我不过是替你换个湿巾而已,王爷,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是少想些有的没的吧。”
祈晟眼底隐有淡淡的血丝,闻言轻笑道:“在本王胸口伏了那么久,看来娆贵妃替人换湿巾的方法倒是格外异于常人。”
楚倾娆都已经站起来了,闻言动作却不禁顿住。
等等,什么叫“在本王胸口伏了那么久”?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的确是事实,但为什么从这人口里说出来,就好像她趁着对方昏迷时候,偷吃豆腐似的?
靠,他不会真有这么自恋吧?
楚倾娆真心觉得很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问题,然而回转头去,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对方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神情里隐隐可见些许疲态。
她又觉得跟个病人计较……也的确是有点那啥。
便只能没好气地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呵呵,王爷还是少说两句吧!”
祈晟闻言,竟然当真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没再废话。
突然这么听话……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楚倾娆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这才记起自己要做的事,便匆匆转身去打理湿巾。
然而等她准备将湿巾重新搭放在对方的额前时,一只手却忽然从旁伸出,不轻不重地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楚倾娆动作一僵,湿巾没来得及放,手心却贴上了对方的前额。
祈晟的面容滚烫着,但掌心的温度却极低,还带着微微的凉汗。他将楚倾娆的手当做湿巾按在了自己的前额上,口中低低道:“别动……”
手心里火热却真实的触感,手背被人轻轻握着,却是微凉。
楚倾娆忽然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放空。
虽然两人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但说来也奇怪,对于那纯属交易和利用的一夜,她可以不当回事地一笑置之。可这时候面对了如此小清新的场景,她反而觉得有点无所适从起来。
盯着面前的男子看,一时也无法判断他是故意,还是人已经烧糊涂了。楚倾娆定了定神,试图把自己的爪子解救出来。
只可惜,失败。
对方虽然在病中,可手中的力道却并不见弱,反而有些固执地将她的手背往掌心里握了握,禁锢得愈发牢靠。
楚倾娆无语地看着他,正琢磨着是一巴掌拍晕他然后把抽出来呢,还是先强行抽手再一巴掌把他拍晕过去的时候,只听得“吱呀”一声,却是门被人从外退了开来。
初一总算是把药熬好了,正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走进门内来。
祈晟用药自然是格外谨慎的,不仅要防着人做手脚,更不能让人知道他生了病,故而全过程他都是亲力亲为,不敢有半点马虎。
楚倾娆一惊,什么都管不了了,瞬间就把手抽了出来。站起身,她清了清嗓子,用懒懒的语气冲初一道:“初一大爷您终于忙完回来了?那我走了。”说完稍稍舒展身子,若无其事地举步往外走。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跟火烧屁股似的要走,初一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多谢……祖宗,祖宗好走!”
……
楚倾娆快步走出门,反身掩上了。站在原地,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抬手摸了摸胸口的位置,心居然跳得有些快,而且半天还停不下来……
维持着面对着祈晟房门的姿势,正有些恍然失神之际,却听闻旁边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姑娘,世子殿下来了!”
楚倾娆转过头去,便恰好看见云卿策一身素袍,拱手立于回廊的一端,风姿卓绝,翩然如画,整个人清淡得仿佛要散入风中。
她心头一紧,脑中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我刚从祈晟屋子里出来,以他的玻璃心,不会想歪了吧……
但很快又想起对方是看不见的,楚倾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举步迎上去,笑道:“世子怎么来了?”
云卿策微微抿唇,轻声道:“在下是特来……同姑娘道谢的。”
他话虽然说得婉转含蓄,但其中蕴含着的太多含义,却已然不言自明。
而楚倾娆打算帮他收拾布鼓一事,原本也没打算瞒他,再说了,既然让沙鹰出了手,寻常人自然都能想得到这背后是谁的意思。
故而她只是豁达一笑,道:“顺手帮个忙而已,不是什么大事。”顿了顿,心里又难免有点皇上不急太监急,便道,“你堂堂世子,又何必做这个软柿子,给个下人揉捏?宵小之辈,本就是欺软怕硬的主儿,给点好脸色看,可就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云卿策眉睫微垂,有些无奈地笑道:“这些道理,在下固然明白,但……”他顿了顿,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楚倾娆心里也知道,这强龙不压地头蛇。如若汝南王当真颇为宠爱那布鼓,是断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将他如何的,而他老人家也不常在后院走动,鞭子再长也总有顾及不到的阴暗角落。
到头来,吃亏的还只能是云卿策。何况他又看不见,寻常人基本的反抗都无法做到。
故而他的重重隐忍,楚倾娆也并不是全然不能理解。
正因如此,才需要她出手,替对方把人好好收拾收拾。
虽然她不会告诉云卿策,自己的“收拾行动”,只开始了冰山一角而已……
故而她只做若无其事地笑道:“不过那布鼓看起来胆小如鼠,这次被整治一通之后,肯定会学乖不少。也不用再担心了。”
云卿策“嗯”了一声,顿了顿,面上却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楚倾娆心直口快,便问:“世子可是有话要说?”
云卿策点点头,这才道:“实则昨日,父亲唤我一同前去用膳时,曾像我提及寻到了一名游医,此人于治疗眼疾一途上别有建树,若是能请入府中,或许我这双眼……还能有救。”
他语气虽已经极为克制,然而声音里却可以明显地听出淡淡的兴奋欢愉来。他生性淡泊,喜怒不兴,也唯有这样的事,能让他露出这般强烈的情绪来了。
“那可当真是喜事一桩啊!”楚倾娆闻言亦是双眸一亮,真心为对方感到高兴。
“实则目前也只是寻到了线索而已,父亲依然派人去寻,然而那游医行踪想来不定,却也不知何时能寻到。”云卿策说到这里顿住,纤长的眉睫越发低垂了几分,半晌后才缓缓道,“在下只是一时忍不住,想要第一时间……同姑娘分享喜悦而已。如有冒犯……”
楚倾娆起初一愣,却也很快笑着打断他道:“什么冒犯不冒犯的,这是好事,自然要人人同乐。”
二人对立在回廊里说了一会儿话,云卿策想来克己遵礼,对楚倾娆不敢有半点冒犯,加上这又是在镇南王的院子里,故而行事越发谨慎。
眼见着天已黄昏,他便拱手告辞。
楚倾娆也不拦他,只让沙鹰将人送了出去,自己站在回廊里,仰头看着正在缓缓下落的夕阳。
半晌后,身后响起脚步声,却是沙鹰回来了。
楚倾娆回头瞅了她一眼,挑眉道:“那厮又滚去醉仙楼了?”
那厮,只得自然是布鼓。
沙鹰无奈地一耸肩,回答道:“是啊,我让他重新洗了拣了两次棋子,故意拖到太阳都快要下山了,可他最后还是扯了个理由溜了出去。”
楚倾娆微微扬眉,道:“他兜里没有多少银子了吧?”
沙鹰叹道:“原本是有个几十两碎银的……”顿了顿,骤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锦袋,正是布鼓之前的那个,她眯起眼,甜甜一笑,道,“不过现在恐怕是一枚铜板也没有了呢。”
楚倾娆抿唇一笑,道:“看来你已经有好点子了?”有个职业杀手做丫鬟就是好啊,专业快捷,什么都能替你做的周全。
“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沙鹰一拍小小的胸脯,小圆脸蛋上笑意加深,却隐隐透着一股森冷来,“明天……就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