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形状极为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即便此刻被血染红了大半,即便此刻那掌心虚软无力,即便指尖甚至还带着明显的颤抖,也依旧遮掩不去那窥一斑而见全豹的万千风华。
楚倾娆任对方轻轻拉扯着自己,抬起目光,便缓缓地触到了祈晟的眉眼。
他半伏在马上,已然睁开了眼,却无力抬起头,便只是看着眼前的地面。一双挂着血迹,且有些干裂的薄唇微微动了动,似是要说什么,却因为声音太低,终究听不清明。
楚倾娆皱皱眉,俯下身去,将侧脸贴向对方的唇齿,问:“你说什么?”
这一次,她才算是听清了祈晟气若游丝的话语。
他断断续续地道:“往东……两百里处……有……栖身……之所……”
楚倾娆一惊,没想到这人都只剩半条命了,还能匀出一部分神智来观察自己身在何方?还真是命比小强硬啊!
不过她也正愁没处去,既然对方给了个地点,倒也乐见其成。便索性也没有下马,只松松地提着缰绳,朝东面而去。
疲惫已极的两人一马,堪称老弱病残三人组,自然也走不了多快。
楚倾娆坐于马上,侧脸看向两侧的山道,只见野花遍地,芳草萋萋,倒也是个格外清静的地方。
再回过头来,目光凝注在身前那人的背脊上,却见原本一直血流不止的那道小伤口,此刻竟已奇迹般地止住了血。
并且,那残留在伤口外延的血色,也由原本的乌黑变成了鲜红。想来那水龙头似的流血架势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将他身体内的毒血都尽数放了出来。
而眼见着方才几乎不辨生死的人,此刻已然恢复了点点生机,楚倾娆心知多半是初一给他喂下的那药丸起了作用,把血给止住了。
可她依旧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能把血流成那样。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眼见着祈晟似乎已经没有性命之虞,楚倾娆这时候,才真正地,全然地放下心来。
人没死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那一刻,这便是她最真实的想法。
只不过……
等到了祈晟话中所指的地方时,楚倾娆又开始严肃地考虑,要不要把他给掐死算了!
往东两百里处,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山谷入口。
然而及至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别有洞天,竟是一片极为宽阔的地方。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楚倾娆提住马缰,在谷中站定的那一刻,便豁然呆住。
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拿着锤子,在自己头上狠狠地砸一下似的。顷刻间,天旋地转,天翻地覆,天崩地裂……记忆如同被开了闸的洪水,卷着惊涛骇浪,扑了过来……
此刻正是夏末秋初之际,早已过了花开最盛的季节,然而这山谷中的一草一木却都还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那小木屋,那小溪流,都不陌生。
甚至是那一簇簇抽着点点绿叶的树枝,楚倾娆便只是望过去,眼前便几乎能浮现出春日时分,这里桃花满眼,下自成蹊的喧妍画面……
这地方,正是她曾经许多次梦见过的……桃花谷!
楚倾娆翻身下了马,他立在原地,怔怔地盯着眼前的情景。随后,缓缓地皱起眉,最后却是别过连去,将视线投向自己怀中的那人。
祈晟依旧一动不动地伏在马背上,任由吹散而下的乌发遮住了面容,不知是昏是醒。只隐约看得见一双薄唇微微抿着,却是半点血色也无。
然而梦中那模糊得总也看不清的面目,此时此刻却已然清晰可辨,并且……同眼前这人的眉目,完美地重合了起来。
这张面容的主人,曾对自己说过太多的话。那每一个字都真真切切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是就连失忆和疯癫,也无法掩盖的刻骨铭魂。
同自己虚与委蛇,假情假意时,他曾道:“娆儿,此生此世,当生死不负。”
梓国城破,太子生死不明时,他又道:“死太容易,生不如死,却太难。你既然能为了他置我于死地,想来也不介意再为了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拷问无果,将她带回宫中的时候,他又是如此道:“不要以为这样就能解脱。生不如死的日子现在才开始,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到何时。”
原本各自散乱零碎的画面,此刻终于串联在了一起,勾勒出一个故事应有的大致轮廓。
而这男主角,哪里她过去以为的梓国太子萧誉?分明是就是眼前的祈晟。
稍稍一发散思维,便不难猜测,当年的他,利用感情蒙蔽了自己这身体的原主,使得对方做出了一些事,造成了梓国的城破。
而后,那时的楚倾娆为了弥补过失,将太子藏匿起来,并试图刺杀祈晟。却终究失败,反而被他所擒,日夜折磨,直至疯癫。
可他却仍旧不曾打算放过,反而认为对方是在装疯,故而没不久,便带着失去神智的楚倾娆回了宫,继续用尽法子挑战她的神经,逼她露出根本不存在的马脚。
虽然当真是疯了,可楚倾娆到了最后一刻,也还是守住了自己的秘密,没有说出一个字。
她染了病,死在了一个寂静的夜晚,也将一切永远地封存起来。
再然后,自己便来到了这个世界……
稍稍回顾了自己身体原主堪比《悲惨世界》的苦逼一生,楚倾娆心中难免跟着有些沉痛,感叹这人当真是遇人不淑,尤其是遇上了祈晟这种渣男,一定是上辈子造了孽!
但是,却仍有一些地方,是她所想不明白的。
比如,在另一个梦境里,她曾见过楚倾娆心如死灰地离开了梓国太子萧誉,去完成什么艰巨的任务。
再比如,在很久以前,叶惊尘告诉她这段故事的时候,楚倾娆所挚爱的,分明便正是那个萧誉。为了对方,她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回到早已城破的梓国。
这一切之中,突然出现了许多无法解释的矛盾之处。
楚倾娆皱眉想了想,却又觉得大战过后,身心都极为疲累,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这种根本不是思考就能解决的问题。
故而她也不为难自己了,将好奇心放在一旁,吐出一口气,抬手拍拍马上那人的脸,扬眉冷笑一声,道:“王爷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啊!做了那么多畜生的事情,竟然还敢把我带回来?就不怕我一气之下,把你骟了泄愤?”
她说这话,便是明明白白地告知对方,自己已经想起了太多事。虽然实际上,她并不认为自己要为这个身体主人过去的愚蠢而买单。
反正被虐被坑的是她,又不是自己。没必要搞得苦大仇深,要死要活。
只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和原来的楚倾娆,一定都很想把这个渣男给废了!
而听了这番话,马上的那人嘴唇再度动了动,吐出两个字音来。
这回楚倾娆挨得近,倒是听清了,却也瞬间炸毛了!
他说:“望……日……”
这两个字说得虽然简单,但稍稍扩展一下,也不难领会出其中的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望日就要到了,没有男人,你懂的点点点……
楚倾娆简直想把马给掀了:望你妹,你大爷的!尼玛他都这样了,居然还不改贱人本色!
但余光瞅了瞅对方的面容,却见那一张刚才还惨白惨白的面容里,此刻竟已明显地透着潮红。
她没多想,立刻就伸手探向对方的前额。
靠,烫的跟火山喷发似的!
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木屋,她伸手毫不客气地把祈晟从马上拽下来,架起来就往那边走。
口中不客气地道:“你听好了,现在你小命可是捏在我手里,如果惹恼了我,心情好没准只打你一顿,心情不好你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该怎么表现,你自己看着办。”
她身形不如祈晟高大,故而后者被架着的时候,身形便颇有些佝偻。身形无力地向她这边靠过来,低垂着的面容,便正好落在她脖颈处的位置。
血战过后,二人周身都是未及洗净的血迹。
可意识朦胧间,他却隐约嗅到了阵阵香气。
那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气息,原来他竟然已经如此熟悉了。
听着楚倾娆一番连哄带吓的威胁,他无法应答,却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那面容里的笑意,虽无人看见,却不冰冷,不淡漠,不沉肃,不阴冷。
而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女子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她若要当真处置一个人,会直接干脆利落地动手,根本不屑于废话什么。
而她既然“废话”了这么多,便说明……她从一开始,便打算救自己,并且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变卦。
他忽然庆幸,还好当初没有在这里直接杀了她。
否则他哪里还有机会,重新正视这个女子?哪里还有机会在不知不觉间,已这般将她放在了心上……
那小木屋显然是久无人来了,格外脏乱差。
楚倾娆费了小的功夫,才勉强把床上的一小片地方打理出来,让祈晟躺了上去。
毕竟这里也曾是祈晟金屋藏娇的地方,锅碗瓢盆,衣衫被衾什么的,倒还是留着一些。
两人都被雨和血浸了个透湿,加上床上那位还发烧了,不赶紧换身干衣服自然不行。于是楚倾娆在翻箱倒柜一阵后,终于找出两套衣裤,弹了弹灰尘,走到祈晟窗前。
对方维持着被自己扔上床的姿势,头微微歪着,朝这边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俊颜来。
楚倾娆抬手拍拍对方的脸,却发现这人当真是已经昏睡过去,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抱着衣服在原地皱皱眉,她发现让对方自己换衣服显然已经不太可能。
也就是说,她,性别女,要帮他,性别男,换衣服。而且为了防止高烧加重,还得立刻,马上,瞬间就行动!
楚倾娆顿时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欠了祈晟很多钱……
咬咬牙,她心一横,想反正又不是没看过,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