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所能想到的,祈晟自然早已思虑清楚。只不过,他神情虽然肃穆,却并没有半点慌乱的情绪。
或许……只因一切早有预感吧。
身下一只在微微颠簸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然停了下来,显然已经回到了镇南王府。然而外面充当车夫的暗卫却并没有通报,显然很明白里内的状况,深知不可贸然打断。
于是,就在这无声无息,亦是四平八稳的黑暗中,祈晟缓缓地启了口,道:“从偶遇尚书千金,到她消失,到天翔门追杀,再到双目失明,遇上楚倾娆,成为汝南王世子……也许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也说不定。”说到此,他带着点嘲意,扬了扬眉,道,“哦对了,那时候楚倾娆是如何离宫的,倒依旧是个迷。说起来倒是和谷粱修一样,于暗卫遍布之所,竟能全无痕迹地凭空消失了。”
毕竟那时候的楚倾娆不同于现在,刚从痴傻之症中恢复神智,是不可能知道这宫中藏有暗卫的,更不可能知道暗卫藏身的地方,从而毫无破绽地躲开离去。
初一双目睁大几分,依然听出祈晟话里的弦外之音,道:“王爷是认为……那谷粱修的失踪,也同他有关?”
祈晟颔首,却没有再多言。
“可是……”初一眉目紧锁,却喃喃地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因为祈晟的怀疑,至始至终,他都不曾放松对云卿策的看顾。而事实证明,无论是在麓州的汝南王府,还是入了京之后,对方几乎怎么出过大门。
哪怕是在府中时,也不过终日自弈和写字,甚至长时间一言不发地枯坐着。
而至于他本人,初一更是有两件事可以确定:第一,他没有用类似于人皮面具的东西,完完全全是用本来面目示人。
第二,他不会武功,一星半点也不会。
直到今日,他所做过的,还只是“可能”做过的事,也不过是暗中服药,从而让自己长时间保持失明状态,以及……昨日里亲手毁掉了自己复明的机会。
那替云卿策施针的大夫,初一已经第一时间让人去调查过了。事实证明,他三十年来一直在京中替人治病,颇有些口碑。而自打汝南王前来后,便花了重金将他聘请而来,留在府中,做专门的大夫。
他的身家是极为清白而明晰的。不可能,也全无必要为云卿策作假。
故而那时候,他是真的毁掉了自己的双眼,也是真的……曾经命悬一线。
想到这里,初一禁不住心中微寒。
如若王爷的猜测没有谬误,那么他实在想不出,一个人究竟会出于怎样迫不得已的缘故,才对自己下得了如此狠手,连生死都可以算计在内。
诚然,一个失明的人,可以极大程度地降低旁人的戒心和怀疑,便宜行事。但若是单单为了这一点就这么做,这显然是不可理喻的。
是想用苦肉计,然后嫁祸给自家王爷,从而离间他和汝南王之间的信任关系?
纵然有几分理由,可未免也太小看自家王爷了吧?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首先能不能成功嫁祸尚且是个未知数,其次就算是嫁祸成功了,让二人有了嫌隙,但以祈晟在大胤王朝的权力和地位,却也绝非是一个区区汝南王若能撼动的。
这种以卵击石的情形,谁人都心知肚明。如若云卿策当真有如此深的心机,他不信对方在这一点上,会如此糊涂。
故而他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初一以实际间想不明白,转头看向自家主子。祈晟一言不发地坐着,俊美深锁,面容阴沉得似萦绕上了一团黑云。
他显然是有了更多的想法和猜测,却只是微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初一便也不便多言,只是沉默地在一旁等待着。
直到打更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车厢里的一派沉默。
祈晟从思绪中骤然抽离,抬眼而望,听得已经三更天了,便低低地吐出一口气,道:“你且继续派人盯住他,记着,是在他房门外盯着,而非府门外。”
他着意交代了这一句,便是知道若有身手如楚倾娆般敏锐迅捷,却又能够觉察到暗卫藏身之所的人,也是有可能趁人不备,近云卿策的身的。
初一领命,很快对着外面的暗卫,将祈晟的意思传达了下去。
祈晟顿了顿,又道:“明日……不,是今日之事,可已安排妥当?”
初一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祈晟口中的这一个字音落下,原本淡然的神情里,却笼罩出一种肃杀冷冽的寒意来。可他却并没有再透露出心中的所思所想,只转头对初一道,“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初一分明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一切绝对不会按照计划行事”的意思来,却也不敢多问,只拱手应下,然后听命离开了马车。
祈晟依旧坐在原处,双眸幽深如涧,薄唇边却不知何时,已然勾出了一抹邪气四溢的笑来。
这世上人人都是有弱点的,再完美的人也不例外。
而不管那偷梁换柱成云卿策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他这次却要赌一赌,他的弱点,便是……
楚倾娆回到昭阳宫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有一件重要的事忘记告诉祈晟了……
算是,横竖那也是要前后折腾十来个月的事,早一天说晚一天说也不妨事。故而她只是伸了伸懒腰,然后大步走进了宫门。
沙鹰已经忐忑不安地在宫中等候许久了,由于不知道自家主子的归期,也不敢贸然出去找她。
此刻瞅见楚倾娆的身影,便忙迈动一双小短腿,匆匆迎了上来,道:“主子你可回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她一直在宫中,也无暇打探外面的消息,楚倾娆闻言便沉默了一刻,才低声道:“云卿策出事了。”
沙鹰大惊,一双圆眼睛瞪大了几分,其中满是担忧和不可思议。
楚倾娆看着她那副表情,反倒有些哑然失笑。但同时也欣慰于,这沙鹰倒从始至终都和自己一条心,连爱恨憎恶都一样。
她深知自己这个主子对云卿策十分友善,甚至多有照拂,故而虽同对方几乎交集为零,但却也是发自内心地关切和挂怀。
故而她轻轻一叹,抬手拍了拍对方的小脑袋,道:“依然没有性命危险,只是那双眼……”
然后她回到房中,便将今日在汝南王府发生的事情,合盘告诉了沙鹰。说完之后,眼见着沙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又是一笑,道:“那次祈晟来过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也没必要替他苦苦瞒我了。”
沙鹰便面露愧疚之情,撅了小嘴,低声道:“我有错……我的主子只有一个,不该听命于旁人。”
楚倾娆便笑了起来,如同夜里绽放的昙花,洒脱而自然。
她道:“你处处都随我,我不怕祈晟,你又怎么会怕他?”语声微顿,也随着柔和了几分,道,“我知道,你是怕我和他生了嫌隙和误会,才这么做的。”
沙鹰便咬咬下唇,不说话。她的确是怕主子会因此王爷吵架,才不说出来的。
不过现在回头想想,就算这俩人当真吵架了,主子会输吗?显然不会的嘛……
看来自己是完全想多了。
而就在她立在原地还有些发呆的时候,楚倾娆已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伸展了四肢,懒懒地把自己甩在了床榻上。
“时候不早了,都睡吧睡吧。明天还要去死一死呢,这也是个技术活!”
沙鹰嘴角微微抽搐,还是点了点头,服侍着自家主子更了衣,又替她掖好了被子,这才抱着怀中的衣衫,徐徐走出卧房。
走着走着,却忽然听见“刺啦”一声。
低头一看,却见是楚倾娆的一截衣摆不知何时垂了下来,而她手短脚短也矮小,便一个不慎将那衣角踩到,生生地将衣衫拉破了一道口子。
将衣衫举起来,对向月色。沙鹰仰头看向那道写长长的,起了毛边的口子,不禁一时间失了神。
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空,全无着落……
由于祈晟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故而楚倾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第二日一早起了床,更了衣之后,便按照之前商量好的那般,携沙鹰上马车出了宫门。
美其名曰,去往普会寺斋戒几日,替皇上以及大胤江山社稷祈福……
虽然过去并没有妃嫔撇开皇帝自己出宫祈福的先例,但由于楚倾娆的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光明正大,加上祈晟也没少在暗地里施压,故而朝中的大臣们一个个也都装聋作哑,只当全不知道。
于是,在马车上颠簸了大半日之后,楚倾娆便已然置身于普会寺后院的禅房内。
正是上一次来到此地时,祈晟只给她看的那一间。
一窗之隔外,是静谧恬然的后院。十分神奇的是,好几日过去了,那如大小如米粒般的桂花依旧星星点点地开着,虽然少了点,但在这接近深秋的时候还如此坚挺,实在是有够难得的。
不过有花总归是好的,跟何况那桂花还是香的。
楚倾娆正站在窗前盯着那桂花树深吸了一口气,却听沙鹰的声音响起在身后,道:“娘娘,我已经打探清楚了,世子他已然醒了过来。”
普会寺虽然地处偏僻,山高水远,但是以沙鹰的身手,来回一趟却也用不了几个时辰。
听闻此言,楚倾娆眉心舒展,回头对她笑了笑,道:“那就好。”
事已至此,最好的情况,也只能如此了。
至于其中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眼下的这件事告一段落后,不光是祈晟,她自己也要出手,好好查个清楚。
不只是为云卿策讨一个公道,更要看看谁这么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掀起如此事端。
只不过,在这些之前,还有一件事更重要一点……
楚倾娆抬手掩住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出了满眼的泪水。
然后她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并且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朝床榻走去。
口中道:“我睡个回笼觉先,没事别找我,有事更别找我。”话音落下,已经一把掀开被子蒙住了脑袋。
哎没办法,谁叫她怀孕初期格外嗜睡呢。
沙鹰:“……”
这么关键的时候居然还能睡的着。她不得不承认,自家主子有时候真的是心比海宽……
楚倾娆一觉睡到了大中午,在庙中用了一餐“淡出鸟来了”的素斋之后,回到房中,又继续睡……
然后直到黄昏时分,她才终于正式且完全地起了床,顶着一双朦胧的睡眼,由着沙鹰整理着仪容。
处在深山老林中的普会寺,到了这个时候,便已经如同入了夜一般,几乎没了人声。
周遭安静得只有绵延不断的诵经声,以及偶尔穿插在其中的几声鸟叫。然而毕竟已近冬季,那鸟叫声也格外稀薄少有。
只有暖黄色的夕阳光芒,倾斜却无声地撒入院中,又透过窗棂投了进来,反而将屋内衬托得格外落针可闻。
楚倾娆低垂着眼睫,盯着那一抹落在自己身上的夕阳,脑子一点一点变得明晰,目光也一点一点变得清明。
按照祈晟的计划,只在天黑之后,这院子里的静谧,便将在顷刻间,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