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晟稍稍敛眉,面露不悦。
之前,在看清了林间缠抱在一起的两道身影时,他便吩咐暗卫尽数退于道旁等候,没有自己的准许,不得近前。
这时候,是谁还敢如此胆大包天地进来打扰?
冷冷地,他回过身去,看向声音的来源。那目光蕴着薄薄的怒意,足以瞬间将人冰封。
然而先于他目光的,却是初一急切的声音。
“钱小姐,王爷可是吩咐过的,没有准许,任是谁人也不能随意进来的……”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瘦削的身形匆忙朝这边跑来,逐渐自纷繁交错的枝叶和阴影中,显露出轮廓。
正是钱思妍。
她同样是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的模样,却浑然不顾,对初一的劝阻亦是置之不理。只是噙着眉间的一抹忧虑,提着裙角小步朝这边而来。
因为太过仓皇,等她来到祈晟面前站定时,外袍也顺着肩头徐徐滑落。
她照样不管,倒是急步跟上的初一见状,忙弯腰捡起,替她重新披上了肩头。
瞅了眼祈晟不善的面色,他只能笔挺地跪下,道:“属下办事不力,还请王爷治罪!”
实则他心里觉得冤啊,比窦娥还冤!
这钱小姐自己不肯老实呆在外面,非要硬闯,他能怎么办?她这身份特殊,王爷对此又未曾表态,自然是动也动不得,拦也拦不了的。
而祈晟却并没有怪的意思,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初一,沉声道:“带出去。”
声音冷漠,淡然,字字句句都仿佛淬了冰,带着一股教人不寒而栗的威压。
暗卫虽然侯在道旁,却离此处不远,加之各个身负武功,听力卓绝,故而自家王爷方才和娆贵妃的对话,他们虽不能全然听得见,但凭借着语气,却也能隐隐感知得到,那二人的情形,显然是并不怎么愉快的。
而这个时候,倘若王爷昨晚不慎睡了另一个女人的事情再被掀出,以娆贵妃的性子,恐怕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未必会再给王爷了。
自家主子虽然看起来冷淡无情,但实则娆贵妃在他心里有着怎样的分量,初一虽不敢说十成十地清楚知道,却也能隐隐觉察出几分。
故而他得了祈晟的准许,便也干脆利落地起身来到钱思妍面前,开了口,声音骤然沉冷了许多。
他道:“钱小姐,请。”言下之意,便是她若不依言而行,自己便要先礼后兵了。
“王爷!”钱思妍却根本不予理会,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祈晟,道,“民女是听到王爷同那姑娘发生争执,这才斗胆进来的……”她声音低下去了片刻,又再度高扬,竟是冲着祈晟身后那道模糊的影子而去的,“姑娘,民女虽不知姑娘是何人,却也能感到王爷对姑娘的情意,自非常人能比。民女绝无同姑娘一争高下之心,只要能留在王爷身边,哪怕是做个侍妾,也心甘情愿!”
她语速极快,待到初一听出意思不对的时候,已然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洋洋洒洒说了许多。
他匆忙抬手,准备切向对方的后颈。
然而冷不丁地,不远处却响起一道冷冷淡淡的声音:“慢!”
听出了那声音主人,初一手中一顿,终究还是住了手。
楚倾娆方才虚软无力地靠着身后的树干,视线被祈晟不知无心还是有意地遮蔽了大半,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她神智商有些混沌,本无心去管太多的闲杂之事,然而神经却在听到那女子声音的一刹那,骤然紧绷了起来!
用手肘抵住身后的枝干,她勉强地站直了身子。抬起手,按上祈晟的肩头,却并非要依靠于他,而是稍稍用力,将人朝旁边推了推。
于是,她的视线终于彻底地清明起来。
“是你?”看清了对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时,楚倾娆禁不住轻声笑起来,原本稍有些涣散的目光,也在一刹那聚拢起来,死死地凝在钱思妍的面容里,一字一句道,“你竟然还有胆量……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钱思妍立在原地,低垂着头,却睁大了一双水润的眸子看着楚倾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道:“姑娘容不得我,我……也能理解。”
楚倾娆微微敛眉,这才恍然意识到,她在此之前说过的话。什么“一争高下”,什么“侍妾”,什么“心甘情愿”……这其中,显然另有隐情。
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前额,她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时,她并未看向钱思妍,却是转向了初一。
哪怕此刻整个人再怎么昏沉,楚倾娆也能觉察得出,这钱思妍可怜巴巴的模样,同之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可是判若两人。
这样随时变脸,逢场作戏的女子,口中的话又能有几句是真?她也不打算在对方身上费太多口舌。相比之下,还不如初一来的可靠。
而初一被她这么陡然一问,竟是愣了一愣,然后转头看向了祈晟。
他自然知道这时候说实话会是怎样的结果,但也清楚,娆贵妃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万一编了个不够靠谱的理由,最后里外不是人的,可就成了他自己有木有!
祈晟收到他的目光,神情依旧沉稳无波,不见分毫变化。
但随即,他移动视线,看向了钱思妍。那一刻,他的视线却骤然如同两道冰凌,直直落在女子的面上,犹如冰封。
于是钱思妍明显一个瑟缩,便将头狠狠地低了下去,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来。
楚倾娆原本也只是怀疑加试探,此刻眼见着初一和祈晟的反应,便几乎可以肯定,这其中大有蹊跷,并且,人人都不希望她知道真相。
那么,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楚倾娆太过清楚,以祈晟的手段,一旦想要瞒住什么事,这件事就一定会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是什么也问不出的。
她是个识时务的人,也不是一个好奇心太过旺盛的人,既然如此,便自然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实则,不论这个女子做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既然敢回来,就不可能再活着离开。
“既然你们都不肯说,那我也就不追究了,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她挑了挑眉,视线缓缓地转向祈晟,“杀了她。”
祈晟峻眉一敛。
“昨夜之事,便是她一手策划。”楚倾娆重新靠回身后的枝干上,声音有些轻,“将我从普会寺带到这里,又给我下了药,让我动弹不得,也无法发出声音,所以才会……”她顿了顿,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祈晟闻言,眸光便深邃了几分。
他定定地看着楚倾娆,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你说……昨夜你是因为被下了药,无法反抗,才会……”言及此,他却没有继续下去,却看了一直沉默的云卿策一眼,道,“可你却依旧处处维护他?”
楚倾娆敛眉看向他,有些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而正此时,钱思妍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姑娘,王爷的性子谁人不知?或换了第二个人,他又怎会如此好言相劝,百般解释?民女虽然倾慕于王爷,却也万万不敢坏了王爷和姑娘的关系,便是死,也要将真相说给姑娘听!昨夜之事,王爷也是身中媚药,才会错将民女认成了姑娘,民女对此全无半分怨怼,却也希望姑娘切莫因此同王爷生分了才是!”
说完之后,已是前额贴地,死死地跪在了地上。
楚倾娆眉间褶痕更深。
哪怕她知道对方十句话中,恐怕有八句是假,可听着听着,却竟也听出了些许端倪。
“你方才说……”她静静地看着钱思妍,道,“王爷昨夜身中媚药,把你当成了我,共度一夜?”
她语气十分稀松平常,并无任何过重的字音,可不知为何,那话落入旁人的耳中,只觉得一阵阵寒凉冰冷。
但她显然根本不打算听钱思妍的回答,语声落下,已经抬眼看向祈晟,道:“王爷……也是这么认为?”
祈晟同她四目相对,眸光比暗夜更为幽深,却如同黑洞一般,半点星芒也不见。
脑中浮现出昨夜肢体交缠的种种,他没有回答。
楚倾娆却笑出声来。
他自然……是这么认为的吧,否则他的外袍,怎会披在那女人的肩头?
她转头看向钱思妍,道:“我还奇怪你昨夜为何费尽周折,弄那么麻烦的一出戏,感情是为了此刻的李代桃僵,取代我自己上位?”
钱思妍明显一愣,一双水眸之中瞬间就蓄满了泪。
她委委屈屈地看了祈晟一眼,又看了楚倾娆一眼,咬咬下唇,才道:“民女……民女……既然姑娘这么说,那么……是,一切都是民女做的!为了能留在王爷身侧,民女什么都愿意做!还请姑娘勿要怪罪王爷,此事同王爷并无干系!”
她这番话虽是认罪,可谁都听得出,这是出于维护祈晟楚倾娆的关系,甚至是迫于楚倾娆的威胁,而口不对心的认罪。
楚倾娆平生最见不得这种装模作样的贱人做派,此时此刻,再眼见着对方泪雨梨花,一副把假的都能说成真的的架势,而祈晟……却只是冷眼旁观,再无阻拦之意,一时间,也终于有些压不出火气了。
“初一!”她不再同对方废话,忽然道。
“娘娘!”初一忙应道。
“我的命令,你听不听?”楚倾娆看着他,眼神锐利。
初一一个迟疑,没有回话。
而楚倾娆却并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她干脆利落地道:“杀了她!”这种搅屎棍多留一刻,只能将原本已经足够复杂的情况弄得更加混乱。
初一抬起手,徐徐地抚上了腰间的剑柄。
虽然这女子对王爷有救命之恩不假,但他作为旁观者,实在太清楚,倘若王爷当真打算如之前所言那般,给她“一个交代”,那么他和娆贵妃的关系,只怕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故而,三分是从于楚倾娆的命令,七分却是真心为自家主子考虑,初一在短暂的迟疑之后,眼底很快有了蓄势待发的杀气。
既然有了杀气,那么以他的身手,夺人性命也不过一刹那之间的事情。
于是只见密林之中寒光闪过,他身法如电,已经腾空而起,长剑直奔钱思妍而去!
然而下一刻,却见剑尖处骤然闪出一道黑影来。
初一大惊,措手不及之间,却也万万不敢伤了对方一星半点。只得匆匆收了剑,在原地落下。
祈晟黑袍如墨,负手静静地挡在钱思妍面前,眉目冷凝,神情淡然,如同一张完美无缺的雕塑。
然而在场之人,却无一不是大惊失色。
谁能想到,向来尊贵而冷漠的王爷,竟会亲自出手维护一个几乎陌生女子,还是以一种……用血肉之躯将人护在身后的方式!
他看着初一,道:“没有本王的允许,就敢随便动手了?”
语气淡然得没有半点起伏,然而熟悉他的每一个暗卫,却都明显感觉到了,自家主子勃发的怒意。
初一暗自懊恼,却也只得在原地单膝跪下,道:“属下……知错!”
然而祈晟并未理会他,也未理会自己身后的女子,而是抬起眼眸,望向还在原地的楚倾娆。
女子黑发凌乱,瘦削的肩头上披着另一个男子的外袍,面容苍白而疲惫,一双眼眸却微微张大着,溢满了不可思议和震惊。
是的,楚倾娆的确不曾想到,祈晟会当着自己的面,如此针锋相对地救下钱思妍。
片刻后,她微微眯起眼,定定地看着那个端然负手的男子,一字一句地问:“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被钱思妍挑起的怒意竟在一瞬间消靡殆尽,剩下的,只有心头点点弥漫开来的凉意。
祈晟一语不发地看着她,一双眼眸幽邃如初,蕴藏着审视的意味,仿若弥漫了大雾的黑夜,教人看不清,猜不透。
一时间,竟如此陌生。
楚倾娆心不自觉地一沉,却轻笑道:“我倒从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仁慈了?”顿了顿,将声音渐渐慢了下来,“还是说,我和她之间,王爷……终归还是相信她?”
祈晟没有回答她的话,沉默半晌后,才徐徐开了口。
却道:“你这么急着要她的命,莫不是……在掩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