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男子负手立于风中,看着初一身形狠狠一抖,便轰然跪倒在地,他银面覆盖之下的狭长眼眸便是微微一眯,唏嘘道:“好个忠心护主的属下。”
他说话的时候,水色的薄唇便共着尾音一齐上挑了些许,竟教人听不出究竟是嘲讽,还是真心赞许。
初一双膝抵在地面上,唇边溢出血来,却强行伸出一只手来,撑住地面,不肯过分地露出孱弱之态。
他向来明朗含笑的双目之中,已经带上了决绝的血光。
狠狠一咬牙,他一字一句地道:“想要走,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他话音落下,些许黑衣蒙面之人,便骤然出现在了周遭。同样个个手持长剑,龇目欲裂。
显然,那些埋伏在林中放暗箭,却并不长于近身作战的弓箭手们,根本不是武功精湛的暗卫们的对手,三两下就被解决了个干净。
红衣男子骤然处在了包围之中,却如若无人之境,犹自泰然自若。他忽一震袖,宽大的衣摆在风中便翩然而动,如同一只红色的蝴蝶。
初一身后的暗卫们便也随之一动,高度戒备地随时准备应战。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红衣男子方才的动作,并非要发动攻击,而是归剑入鞘。
银月不知何时又从云中展露了几分头角。
他长身玉立,回头看向初一等人,银质的面具反射了白如雪的月光,将那隐没在夜色中的绝美侧脸,尽数地勾勒出来。
勾唇而笑,他若无其事地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从这边走了吧。”说罢人已经飞身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自己的白马之上。
马蹄震起,顷刻间就绝尘而走。
当然,在临走前没忘记把马上挂着的沙鹰,不轻不重地放了下来。
初一:“……”
众暗卫:“……”
暗卫们短暂的怔愣之下,齐齐看向初一,后者却一摆手,道:“罢了,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腰腹处插满的银镖,他提了提气,便道,“留两个人在我身边便可,其余的人……快找王爷!”
暗卫们领了命,便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山道上便骤然静了下来。
吩咐暗卫之一将沙鹰抱过来安放好,初一便寻了一棵树根处,徐徐坐了下来。然后他低下头,开始一个个拔去自己身上的银镖。
银镖十分小巧,故而数量虽多,但没入皮肉极浅,对于初一这样见惯生死训练有素的暗卫来说,根本不足以危及性命。
于是旁边两个暗卫,便用一种无比震惊的神情,看着自己被射成刺猬的头领,如同拔火罐似的,无比干脆地把银镖都拔了出来,动作都不带停顿的……
然而初一手上虽在动作,脑子却一刻也没有闲着。拔着拔着,他忽然想到:如果这银镖根本不足以致命,那红衣男子用它做什么?
他绝不可能知道王爷的秘密,那只能说明,这镖上……涂了毒?
而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出脑海的时候,他已然觉出了身体里的异样之感。
却……似乎不像是中了毒,而是如同在不知名的深处,燃起了一把炽烈的,无形的火。火势如若燎原之势,极快地蔓延开来,席卷全身。
他忽然有些口干舌燥起来,气息也逐渐变得急促。
身子狠狠一怔,初一隐约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周遭的暗卫看出了蹊跷,急急道:“头领,你这是……”
却被初一抬手一拦,道:“没事,不妨事……”
素知自家头领也是通医术的,暗卫们便稍稍放下了心,然而却见对方面色泛红,气息不定,再思量他刚才说话的时候,神情似乎也有些闪烁。
其中一人便终究还是小心问道:“头领,你当真没事?”
初一的脸便忽然更红了些。他咬着牙,支支吾吾了半天,然后含混地吐出一句话来。
两个暗卫都没听清,齐齐道:“嗯?”
初一把头往下埋了埋,双手紧攥着裤腿,忍了半天,终于忍不可忍,咆哮出声。
“立刻!马上!一瞬间!给我找到这附近最近的青楼!”
……
祈晟还是中镖了。
那枚银标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后腰,力道不大,也并未带来多少疼痛。
他心头骤然一紧,却也没有迟疑,维持着策马奔驰的姿势,腾出一手干脆利落地将飞镖拔出扔了。
顺手摸了摸伤处,创口不大,到底还是无可避免地出了血。
事不宜迟,他又从怀中摸出初一扔过来的瓷瓶,一气吞下了三颗,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
用药及时,又是平日里三倍的用量,应当可以最快地将血止住,不至于再如同上次那般,因为流血过多而体力尽失。
一鼓作气在颠簸而泥泞的道路上奔驰了数百里,夜色极为静谧,身后并未传出追兵的动静来,料想初一已经成功地拖住那黑衣男子。
祈晟黑眸如墨,凝视着前方唯一的一条山路,神情却是一如往常般的平静,仿佛从未因为任何事,而乱了半点心神。
然而他却不得不承认,对于楚倾娆的去向,自己依旧一无所知。
甚至那红衣人,也未必知道她的下落。但不管他知道与否,或许打从一开始,便不曾打算过真正告诉他。
其实他如何会不知?
只是别无选择罢了。
想起方才云卿策说,对他而言,人人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棋子,用之即弃。祈晟唇角微勾,不禁自嘲地感叹,自己前脚刚利用完旁人,后脚就被人利用,牵着鼻子进了全套。
当真是有些讽刺。
可是他也知道,面对着这一线可能寻到楚倾娆的机会,他若不冒这一次险,她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会抱憾终身。
仅此而已。
轻轻提了提马缰,将速度放慢了些。分明是飞驰在这秋冬的山野之间,可祈晟却渐渐地觉出了燥热来。
不只是燥热,眼前竟也如同笼上了一层水雾般,有些模糊。脑中如同噼噼啪啪地放满了烟花,喧嚣不已,让他的头脑一阵又一阵地晕眩起来。
忽然意识到了大概是在怎么回事,祈晟不禁紧锁了眉。他向来冷静而自持,是决然不至于凭空出言何种欲望泛滥的情况来的。
莫不是那银镖?
他自然能极快地联想到此,却仍有些不可置信,毕竟,一个在山间设伏,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神秘男子,在朝他投出的银镖上,涂的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却是媚药?
这……实在有些无法理喻。
祈晟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带着凉意的晚风将自己清醒几分。然而那种躁动却是自身体内部发出的,奔腾汹涌,仿佛要溢出来,决然不是几许凉意所能纾解的。
他便紧握了缰绳,举目朝周遭看去,心道若能寻到些山间清泉将自己浸一浸,也是好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却看到了灯火。
在繁密而黑沉的山林间,亮着一处并不明显的黄色光芒。光芒十分微弱,然而衬在这黯淡无光的夜色里,却显得如星子般明亮刺目。
祈晟短暂的一迟疑,终究提了提马缰,朝那边走去。
及至近了,才看得清,那是一间不大的小木屋。
他在屋子前徐徐地停住,翻身下马时,足下竟已有些不稳,险些栽倒。
及时服过药的缘故,他腰上的伤再没有向上次那般,血流如注直至伤及性命,但终究因为体质太过特殊,又一直在山道奔驰,不得休息,故而那血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全然止住。依旧有点点滴滴渗了出来,再不知觉中沾湿了腰背处的衣衫,并且顺着腿脚滑落下来,在足边积攒出了一抹红色的印记。
但他的虚弱大半却并不是因为此,而是那媚药发作的速度,已经远远地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祈晟踉跄着走过去,近乎仓皇地一把推开木门。
他本意是寻一户有人的人家,讨口凉水静静心,谁料进门之后,竟再也支持不住,腿一软,竟是单膝跪了下来。
极力平复了自己的气息,他抬起头朝屋内看去,却不可置信地看到了楚倾娆!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四目相对之际,却发现对方严重的惊讶,亦是如此明显。
那绝非是有陌生人突然闯入了惊恐,而是汇集了无数感慨的……惊喜。
“娆儿?”他吃力地走过去,眯起有些朦胧眼,想要把面前人看清。
楚倾娆见来的不是居心不良之人,心情骤然松弛下来,一时间也百感交集。她笑了笑,道:“没想到……”
然而说出三个字之后,话音却戛然而止。
她皱起眉,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及至再度开口,却发现……自己竟然失了声!
脑中便浮现出那个女子临走前强迫自己吃下的药丸,原以为是毒药什么的,没想到竟是哑药?
可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楚倾娆一时想不清楚,便也懒得再想。毕竟祈晟虽然人不人鬼不鬼的,但也算是留着命出现在了自己这里。
她无声地松了口气。
但一转念,想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竟然让自己一时间感到了安心,她又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她楚倾娆,何曾需要男人才感到安心?
一定是传说中的“一孕傻三年”,一定是的!
她心里虽然如此对自己说着,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在看到祈晟满身是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种心如刀割的担忧,比她在听说云卿策有性命之虞时,要剧烈得多。
并非她不在乎,不关切云卿策。只是关乎情爱,和非关情爱的区别。
活着,比什么都好。
不管刚才那女子所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只要他们都还安然,一切就都还有解决的机会。
故而面对着祈晟的探问,她虽不能说话,却已然淡笑着一点头。
祈晟已经来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抬起一手缓缓地从对方的侧脸抚摸到下颚,又从眼角探寻到唇齿。
随后他幽深如夜的眸子里有了些许波光,霍然张开臂膀,将面前人揽入怀中。
他力道极大,几乎将她摔进怀里。而楚倾娆手足无力,便也索性软绵绵地任由他刚劲有力的双臂紧紧地缚着。
与此同时,心里居然还是觉得很安心!
她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没救了……真是没救了……
可与此同时,却隐约地觉出对方……似乎有些异样。
他的身体太烫了,着火一般,就连口鼻中呼出的气息也有些不稳,洋洋洒洒地抖落在自己的脖颈处,竟也带着些仿佛要将人灼伤的热度。
她身子忽然本能地一颤,想要发问却无法开口,便只能微微敛眉,思量着他是不是受了伤……
然而下一刻,二人的身体却很快地分开。紧接着,后颈被人用力掌住,前推,迫不及待地迎上了那发出低沉喘息唇齿。
极为强烈的男性气息,铺天盖地地袭来,汹涌澎湃地将她彻底笼罩。
那一刻,楚倾娆终于明白,祈晟的反常并非是受伤的缘故,而是……
可这个发现,却让她双目骤然睁大,浑身上下都紧绷了起来。她近乎仓皇地挣扎着身子,想要退开身子,或者张口说话。
不行,不行,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面对着这个全然失去理智,如狼似虎的男子,她肚子里那个还未成型的胎儿,如何受得住?
然而她什么也不能做。
手足间如同被人抽尽了筋骨一般,全无半点气力;而嗓子更是彻底哑了,一个字音也无法发出。
楚倾娆的心便骤然沉了下去,如同陷入了幽深的湖底,凉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