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晟眼中短暂的风雷涌动后,很快归于冰山一般的宁静。
他凝视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女子,徐徐道:“把头纱掀开。”
钱思妍稍稍一愣,最后却也只得忐忐忑忑地抬起手,将遮住自己面容的淡紫色薄纱,徐徐地掀了开来。
“头抬起来。”祈晟眼光不动,继续命令道。
钱思妍迟疑半晌,依旧只得依言而行,微微仰起脸,带着一点胆怯和羞涩,凝视了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高大男子。
祈晟的目光缓缓地描摹过女子的如诗如画的面容,玉白胜雪的肌肤,红若点朱的唇,以及那比秋水更为婉转的眉眼……目光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他之前的判断并不准确。这个女子的面容并非几乎和楚倾娆一模一样,而是,完完全全一模一样。
哪怕是在他这般细致地凝视和观察下,也挑不出任何一丝瑕疵,任何一点区别。
除了气质上,楚倾娆慵懒清傲,钱思妍柔媚娇弱……除此以外,二人之间竟是再无差别!
祈晟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半晌后,恢复如常,并未让心底任何一丝异样流露出来。
末了,他若无其事地道:“起来吧。”
随后淡淡转身,举步同身后的赫连烽擦身而过,口中道:“过来。”
赫连烽一愣,余光满是无奈地同钱思妍对视一眼。最后也只得应了声,尾随祈晟离开。
禅房内,祈晟负手在床畔而立,久久不语,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
赫连烽垂首站在他身后,双手紧握成拳,几番欲言又止之后,终于道:“王爷,微臣……”
然而话说一半却又不知该如何下去了。
要怎么解释?自己和钱思妍的确是两情相悦,只不过,那时他并不清楚对方的关系,而等知晓之后,却发现情若覆水,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他这样的人,看似冷淡不懂情爱,然而也正是他这样的人,一但情动,用情反而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然而面对了他的沉默,祈晟并没有回头,半晌后,只淡淡道:“你可知,自己是何等身份?”
赫连烽一愣,随后低声道:“微臣明白。”
“是什么?”祈晟的声音略略加重几分,那声音依旧不大,但透出的威压却已然有如山岳般沉重。
赫连烽平日在军中也算是冷面冷心,气场强大教人不易接近之人,然而到了祈晟面前,却自觉仿佛被对方压得生生矮了一个头似的,气势大不如平日。
一般是畏惧,一般……也是真心的敬服。
祈晟这人便是如此,不了解他的人只道他凶残暴虐,如同嗜血修罗。然而了解他,接近他的人,却无不是同赫连烽一样,对他怀有的……是“敬畏”二字。
他将双拳越发握紧了几分,咬牙一字一句地道:“殿前都点检……手握五万精锐禁军!”换而言之,宫城内外安危与否,大半系于他一人之手。
祈晟似乎这才满意几分,缓慢地转过头来,他凝视着赫连烽,木若鹰隼般锐利,声音却很平静,甚至可谓是和缓。
他道:“自打你接任此位的第一日,本王便告诉我过你,既然身在其位,有所得,便也将有所舍,此事……你可还记得?”
“微臣记得。”赫连烽应声,见祈晟并不再说话,便知他是在等自己的回话,便只能接着道,“王爷曾言,微臣的婚事,纵是纳妾……也不可由自己做主。”
“不错。”祈晟微微勾唇,颔首道,“自古‘情’之一字,最是惑人,这一点,相信你也能明白。本王不管那钱思妍与你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她既是钱家人,你二人便绝无可能。”
掌有重兵的大将和手握大权的朝臣之女,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为君者或是上位者能若无其事地看着这二者结合在一起。
因为这无疑会意味着四个字,结党营私。
“微臣明白。”听了祈晟的话,赫连烽面色苍白了些许,却终归是拱了手,如是道。
“你是个明白人,知道家国与情爱,孰轻孰重。”祈晟敲打过后,声音便越发缓和了几分,道,“你的亲事,本王自会替你留心,挑拣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许作良配。”
这女子,要么需得是庶民出身,要么,则必将是祈晟死心塌地追随者中的女儿或者姐妹。
只能如此。
赫连烽心中猜想得到,黯然半晌,低声道:“那钱姑娘……”
祈晟淡淡道:“本王早知她是千里迢迢从麓州来到京城,还专门挑拣这偏僻且人烟稀少的普会寺前来上香。”他顿了顿,上前一步,附在对方耳畔缓缓道,“本王不管这是钱与兴的心思,还是钱思妍自己的算盘……总之此事若换了第二个人,便已无机会活着踏出此地。”
赫连烽心中微颤,但听祈晟这番话,却也知道他不打算追究。留下钱思妍一命,多少也算是卖了自己一个面子。
故而他低垂了眉眼,定定道:“多谢王爷。属下今后……再不见她!”
“很好。”祈晟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一拍,随即撩动衣袍,大步走了出去。
院中,钱思妍依旧低着头立在原地,不敢轻易离开。
听闻祈晟步出的声音,她抬起头来,一双秋水般的瞳眸里,满是楚楚可怜的神情。
祈晟看着她这张和楚倾娆别无二致的面容,一时间有些恍惚,竟然产生了一种“如果娆儿露出这种表情会是什么样”的幻觉。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绝对绝对绝对是不可能的,那么剽悍跋扈的女子,就算是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也不会露出这种表情来。
不过也好,这样的真性情,正是他所喜欢的。
想到这里,他举步走到钱思妍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道:“自今日起,你若再见他,他最多不过罚俸一年,闭门三日。而你和你们钱家却会因此满门遭难。”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一无所谓,仿佛只是在和人随意地谈论着天气的好坏而已。也不曾向对方解释原因,只简洁而明晰地阐明后果。
原因,她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知道,什么,不能做。
钱思妍闻言,身子一震,眼眸中隐隐有泪水在转动。她抬起眼眸,依依不舍地朝祈晟身后,那禅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许久之后,艰难地收回。低垂下眼眸,冲他一拜,道:“王爷之意,奴家怎敢不从?”
祈晟没有再说话,只是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女子纤弱窈窕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冷不丁突兀地一笑,他心想,自己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仁慈了?
若放在过去,以他绝不留后患的作风而言,这女子必死无疑。
终归是……被那张脸蛊惑了吧。
钱思妍抱着手臂,格外狼狈地走出了普会寺。
她并未上马车,只是孤零零地踏过长满青苔的石板,一步一步地朝山下走去。
每走一步,她面上那楚楚可怜的神情,便要淡去一分。及至一口气走到山底的时候,眼底再无半分凄婉之色,反而隐隐带了几分笑。
松开扣住自己双臂的手,她在原地站定,低头理了理身上的刻丝丁香色海棠缠枝单罗纱百鸟裙,顿了顿,又抬起手,扶了扶发鬓上斜簪着的那支串珍珠花枝凤尾白玉流苏。
满意地一勾唇,冷不丁地,下一刻却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因为她发现自己在瞬息间已经腾空而起,而环绕在自己周围的……是一抹明艳得刺眼的紫色。
那紫色席卷着她,飞快地自山林间窜过,瞬息之间,已然来到百里开外一座杳无人烟的凉亭中。
钱思妍双足方一着地,便见那人已经风一般,来到凉亭的另一端坐下,手里不知何时,已然多了一株曼陀罗。
他黑发如缎,一身烫金孔雀纹玉锦长袍,是最华美刺目的亮紫色。而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却又白皙如美玉。握着那朵殷红如血的曼陀罗,漫不经心低眉欣赏时,黑,白,红,紫四中色泽便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明媚喧妍,令人炫目的艳丽美感。
钱思妍便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即便已经不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她依旧有些无法想象,能给自己带来如此感觉的,竟然会是一个男子。
哪怕他戴着一张银质的面具,将大半的面容都尽数遮住了,却依旧不妨碍任何看到他的人,觉得他美,美得近妖。
而此时,男子的声音却漫不经心地传来。
“看你这模样,想必事情是办妥了。”他说话的时候,依旧看着手中的曼陀罗,视线没有挪动分毫。
钱思妍骤然回过神来,很快露出笑颜来。只不过那种笑颜,同样妩媚,妖冶,和方才的她判若两人,却同男子手中的曼陀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自然。”她摇动身姿,走上前去,从身后松松地将男子环住。用及其暧昧的姿势,附在对方而畔,语笑嫣然道,“那祈晟见了我这张脸,那眼神中便明显有了波澜。随后,更是果如公子所言,放了我一条生路呢。”
便是祈晟也料不到。他一向倚重,足以让自己亲自前来解决此事的赫连烽,并不是钱思妍真正的目标。
她真正的目标,是他。
叶惊尘由她环着自己,听闻此言,裸露在外凉薄的唇微微勾出一抹弧度。
“那便好,你且回去安生几日,有事我自会想法子通知你。”说着他起抬手,朝着身后递过去一个纸包,道,“药记得按时服用,你这张脸……日后还有大用途。”
钱思妍下意识地抬起一手,抚了抚自己的面容。她从叶惊尘手中接过纸包收好,很快,却再度俯下身去,将自己紧贴在对方身上。
“公子也太过薄情了些,事情做完了,就立刻要赶我走了么?”她放慢语气,用最妖媚的声音贴着对方的耳侧吹着气,“再陪我多做些其他的事……可好?”
说着,一双纤细白皙的手,已然从后环绕到前方,探入叶惊尘的衣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