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她就明显地感觉到睡在身旁的那个小身体,倏地僵硬了一下。
半晌后,沙鹰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安静得近乎有些乖巧,“主子,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倾娆身子没有动,只是轻笑了一声,道:“看你举手投足的动作,体内的毒还没完全散去吧?若不是同那人做了一定的条件交换,又怎么走得了?”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些,“只不过……我信你不会出卖我。”
撇开沙鹰对自己的忠诚度不看,单是以她的身份和性格,出了这么大的事,只会要么选择继续跟着自己,要么回归杀手生活,继续老本行。
总之无论如何,是犯不着出卖自己去讨好祈晟的。
而就着半日安宁时光而言,自己的信任也并没有付诸东流。
沙鹰闻言,转过头去看向自家主子。虽然自己已经找到了她,但路上风尘仆仆,行色匆匆,自己一路忙碌,也不曾像此刻这样,仔细地打量过对方。
而打量之后,她也不得不承认,楚倾娆明显地消瘦了。即便是自己由于昏迷,对于那晚所发生的事情,都是通过旁敲侧击打探而来,不曾亲眼所见……可沙鹰依旧能感同身受地猜测得到,那会是怎样一种天翻地覆的惨烈。
被所爱之人怀疑揣测,拖着刚刚失去孩子的脆弱身躯,一面手握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一面背负着已经死去的云卿策,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离开……
而沙鹰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将初一的托付如实告知给楚倾娆,便是因为再度想起自己尚在汝南王府时,听到的有关祈晟同钱思妍的风言风语。
她心中盘桓着浓重的犹豫,不知是该相信祈晟,还是初一。
而此时此刻,被楚倾娆一语点破之后,她忽然不再犹豫了。
她知道,自己并不需要相信他们,只需要相信自家主子,就够了。按照约定,把消息如实带给楚倾娆,并且,相信她会为之而做出的决定。
于是沉默半晌,她道:“其实……托付我带话给主子的,不是王爷,而是……初一。”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将祈晟在府中一切如常,甚至对楚倾娆不闻不问的态度说出来。
也许骨子里,自己还是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虽然她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说服自己。
沙鹰的回答倒是让楚倾娆有了一刻的讶异。她终于转过脸来,直视了对方,道:“你说……初一?”
“是。”沙鹰点点头,此刻的目光反而沉静了下来,“他说,那夜之事还有诸多隐情,主子若信得过他,便还请择日……与他相见。”
楚倾娆敛眉。她着实不曾想到,此事竟是初一暗中做的主。
信不信得过他?
这话若是祈晟问的,如今的她只会冷笑一声,不扬手给对方一个耳光已经实属客气。
然而换了初一,她便的确需要想一想,自己究竟信不信得过他了。
信不过,是因为他是祈晟最亲信的护卫,所做的一切都将以自家主子的利益为最高。
信得过,却又是因为通过之前一段时间的来往,自己和初一之间的关系,已经绝不仅止于主仆,而是多了几分朋友之间的义气。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似乎又没有理由,去拒绝一个来自于朋友的恳求。
见楚倾娆陷入了沉默,一旁的沙鹰也不催促,只是十分耐心地的等待着。
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然而当她刚收回视线,看向天花板方向的时候,那边已经传来了楚倾娆的声音,也是她做出的最后决定。
“见就见吧。”那声音听来,竟是轻松之中掩藏着点点锐气,“我便看看他打算如何给自家主子洗白。”
沙鹰微微讶异,但很快,眉目也温和下来。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后那边也没了声响,屋内静谧得落针可闻,只有月色如水,隔着床帐隐隐透入,明亮如昼……
次日一早,当楚倾娆裹着披风,懒洋洋地走出客栈时,一眼就看到了沙摩多正立于空旷的沙地上,指挥着剩余的属下往马车上搬运东西。
他穿着一身中原式样的苍蓝布衣,分明是极普通的颜色,却被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穿出了一种雷霆般的气度。
便只是一言不发地立于原地,也足以在瞬息之间,吸住路人的目光。
于是,许多女子在经过的时候,便忍不住放慢了步子,含羞带怯地回头朝他看过去。
然后被他略有些凶恶的面相吓得花容失色,改成远远地绕道而行……
沙摩多见状,冷峻的面容里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窘迫,但很快又强装镇定地沉下脸来。
楚倾娆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抿唇而笑。觉得这人其实也不像看起来那般毫无趣味,明明挺有意思的嘛……
虽说沙摩多一定人此番南下的目主要是勘探地形,但既然来都来了,自然也是要带些中原的奇珍异宝回去的。
更何况,祝州作为处在大胤边境线的一座小城,本就自发地形成了许多以物易物的小市场,北戎人拿着动物皮毛以及各种草药,同中原的商人换取茶叶布帛,各取所需。
也正因如此,纵然近些年来,北戎缕缕犯边,这一座城池却如同自带了安全隔离罩一般,从未遭遇过半点战火。
由于自己主要的伙计在之前的那场追击中,已经损失了大半,故而沙摩多在城中雇了些帮工,替自己装运东西。
满载而归,大约需要三日,这也是他们将在这里停留的时间。
大功告成之后,他一抬眼,这才看到不远处的楚倾娆。
北地阳光较为炽烈,空气干燥,黄尘滚滚。她正在一处遮阳棚下,半坐半倚,眯着一双眼,模样慵懒而随意地享受着暖阳的沐浴,如同一只犯了困的猫。
眼看着对方身体恢复得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沙摩多便也不再强制要求楚倾娆一定要“卧床不起”了。有时候出门活动活动,反而更利于恢复。
更何况,窥一斑而见全豹。通过那日亲见楚倾娆夺人马匹取人性命的动作,他也隐隐地确信了自己之前的预感:这个女子绝非普通人。
沙摩多在原地立了片刻,还是牵着手边的马,朝对方走了过去。
听闻动静,楚倾娆睁开双眼,仰起头,慵懒地看向他。
紧接着她勾唇一笑,打着招呼道:“今天的天气不错。”
沙摩多立在她面前,闻言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盯着女子较之前日红润了几分的面色,他忽然道:“想不想……去大漠里看看?”
面前这人居然会主动邀请人出去玩?楚倾娆一扬眉,着实感到了讶异。
但转念一想,自己也的确需要活动活动筋骨了,便展颜一笑,大大方方地道:“行啊,出去看看。老实说,我还没见过大漠呢。”
说着便站起身来,伸展了一下四肢。
沙摩多深深地看着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便翻身上了自己的马。然后他高坐于马上,稍稍俯下身,冲着楚倾娆伸出手,准备将她拉上马来。
然而正此时,就感到身后已是一重。却是楚倾娆眨眼功夫已经坐上了来,那动作干脆利落地半点也不亚于自己。
沙摩多:“……”
无言半晌,只能默默地将悬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他不会承认,自己心里又有点小受伤了……
大漠的风光,的确和中原的确大相径庭。
楚倾娆坐在沙摩多的马背上,沿着高高的沙地走着。对方显然是照顾着她的身体,故意将马行得极慢,比起人来也快不了多少。
楚倾娆想说别把她看这么柔弱啊,她又不是娇花,早就活蹦乱跳了。
然而就在她开口吐槽之前,沙摩多低沉如闷鼓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昨天那个小姑娘……人么?”他语气平平地问。
楚倾娆有些讶异地扬起眉,没想到向来好奇心严重匮乏,仿佛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的沙摩多,居然会主动问起人来?
“怎么,”她揶揄地笑道,“你都没问人家是谁,就关心起他的去向来了?”
而那向沙摩多想了想,竟然顺着她的话,一本正经地道:“那……她是谁?”
楚倾娆嘴角微微抽搐,很快却也懒懒笑道:“我的一个贴身丫鬟。”想了想,道,“想来你也看得出,我是逃出来的,原来以为她会留在原处,没想到居然找了过来,还真找着了,看来还有点本事。”
她这番话虽然也是实话,但毕竟留了个心眼。将重点的地方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并且对沙鹰是如何找到自己的报以惊讶而不知情的态度。
沙摩多听在耳中,心中也明白。实则平心而论,他倒是当真无心打探楚倾娆的经历,毕竟她满脸都写这一副不想和过往再扯上任何关系的模样,自己又何必揭人伤疤?
再说了,无论是谁,对他而言,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未来,而非那些已经翻了页的过去。
相比之下,真正让他想一探究竟的,是那个名叫“沙鹰”的小丫头。
然而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尤其是打探消息这种事,实在不怎么上手。于是哪怕明知楚倾娆的话中还有保留,却一时也不知该以何种方式继续下去。
他忽然有点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冒失。
更何况,关于沙鹰的更多事,面前的女子,极有可能也并不知情。
故而他便骤然沉默了下来,不再接话。
楚倾娆却并未在意他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放远了目光,朝被黄沙覆盖住的地平线而去。
秋冬之际,百草枯黄,和黄沙混为一体,不辨你我。却也不难想象,如若到了春天,那边一定能清晰可见地生出无数半人高的碧草来。
在草原上骑马放养母牛,倒也是一种别样的生活。符合她的养老政策。
这么想着,楚倾娆的心中竟然突然生出点憧憬的意味。
只可惜,她这种少见的文艺青年情怀,却被一声不合时宜的呼喊骤然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