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能让这妖僧到岸边!
宗利施只觉眼前已殷红一片。他不惜丧了铁力的性命使出尸毗术,本想一鼓而胜,没想到幻真守御极严,虽然速度已慢了许多,但自己仍然连公主都夺不下来,更不用说要拦住幻真了。两条水龙忽分忽合,偶尔一撞又霎时分开,激得浅浅的蒲昌海一时间竟然惊涛骇浪不断,直到现在仍然没有谁能占得上风。可宗利施知道自己是凭借尸毗大法方能与幻真抗衡,尸毗术虽然霸道,终究不能持久。
这时设罗虞惊叫道:“龙王,陀波朗他……他也沉下去了!”
陀波朗就在铁力前面,原本是踩在已成尸首的铁力肩头,随着尸毗大法施展,他只觉肩头越来越重,原本有半个身体没在水中,此时已只剩了个脑袋还露在外面。只是陀波朗对宗利施忠心之至,死也不吭一声,倒是设罗虞见他即将没顶,担心接下来便轮到自己,忍不住大呼小叫。
宗利施已察觉自己幻出的这条水龙缩短了许多。只是现在只能以此与幻真周旋,若是收了尸毗术,立刻就要一败涂地。他沉声道:“陀波朗,今天你把命给我吧。”
陀波朗现在有一只耳朵已没入水中了,他只有仰起脸才能呼吸。听得宗利施的话,他大声道:“龙王放心,陀波朗的性命交给龙王。”
设罗虞听陀波朗说得斩钉截铁,暗自叫苦不迭。他没有陀波朗那样忠心耿耿,想到陀波朗一死便要轮到自己,就觉得心惊肉跳。正在胡思乱想,却听得宗利施断喝一声,头顶一片水汽弥漫,却是宗利施幻出的黑龙被幻真的紫龙削去一截。这条黑龙原本就已在缩短,现在前面也短了一截,出水的只剩了丈许,比幻真幻出的紫龙已短了近一半。宗利施心急火燎,叫道:“设罗虞……”
设罗虞生怕龙王接下来会说出“把命给我”一类的话,但要逃又不敢,忽地身上又是一重,两腿已没入水中。只消再沉下一些,他亦将没顶,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却见眼前有个黑影一闪,正是那辆公主的大车,灵机一动,叫道:“龙王,快走!”
宗利施已有对设罗虞施尸毗术之念了,手中又摸出一支线香,忽然听得设罗虞一声大叫,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眼角往下一扫,却见设罗虞手上抱着一个人,正是公主,不由大喜过望,借着与幻真一撞之力急速后退。原来设罗虞知道宗利施就算斗法不敌,亦不肯放弃,自己迟早会步上陀波朗的后尘。他的九曜不空罥索威力虽然不大,却善能循隙而入,此时已有半个身子没入了水中,却一直盯着幻真那条紫身所带着的大车。幻真在水龙上与宗利施恶斗,不免对下面有照应不到之处,他等到两条水龙相交之际,突然发出九曜不空罥索,一把缠住了车中熟睡着的公主。两条幻兽交错之时极为短暂,稍纵即逝,设罗虞能抓到这一线之机,亦非弱者。
幻真与宗利施的比拼已然占了上风,此时离岸也已经很近了,他只道胜券在握,却不料会出这种事。若公主被龙家劫走,那就前功尽弃,他心下着急,双手一下握成金刚拳在前心一错,喝道:“曩莫三曼多日啰跢姪他。”
这是最胜根本真言咒。此咒共有九重,据说大威怒王圣者马头尊诵此咒,可以使三千大千世界六种震动,一切俱被火光焚烧,一切大海皆悉枯涸,都成灰烬。
咒声刚落,湖面上忽地腾起一圈烈焰。水火不容,九曜星中的陀波朗是火曜星,但他的法术在水上就要打个折扣,宗利施也没想到幻真在水面也能布下火阵,他逃得势头太猛,一下冲入了这火圈中。哪知人入火圈,却毫无痛楚,他呆了呆,马上省悟道:“原来是幻术。”只是没等他庆幸,脚下一空,人直落了下来,却是九曜尸毗术冲入火圈,已被攻破。
宗利施眼看便要落到水中,仍不肯罢休。设罗虞只有一个脑袋还露出水面,双手却仍然托着公主。他手一抖,甩手掷出,烟柱一下没入了设罗虞顶心。设罗虞本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最终还是逃不过,烟柱一入他体内,湖水立时涌起,将他包裹在当中,这条黑色水龙又升了起来。宗利施一把揽住公主,极快地向南边冲去。
幻真使出最胜根本真言咒,见仍挡不住宗利施,心头亦是大急,正待追击,忽听身后有人厉喝道:“妖僧,看刀!”
那是龙文休。先前龙文休将龙莎美的尸身放到岸边,转身再追过来,已落后了半里地。他也学过一些水曜术,但功底不深,在后面越拉越远,好不容易追上来,宗利施又以九曜尸毗术与幻真恶斗,方圆十余丈尽是大浪,他只能在外围游走,根本无法近前,直到此时方才看清,见龙王转身欲逃,幻真又要追下去,他抽出背后陌刀,一跃而起,向幻真劈去。
龙文休法术不强,武功却着实不错,在归义军里年纪轻轻便能与罗定风并称,这一刀直如闪电下击。幻真心思都在宗利施身上,也没想到身后会有人暗算,他长吸一口气,身下水龙忽然又伸长了四五尺,龙文休这一刀正劈在水龙之上。挥刀断水,哪里斩得断,龙文休以金刚大力猛扑,却扑了个空。他不肯罢休,还要再追击,但幻真已冲向宗利施。
此时幻真已无累赘,宗利施却抱着公主,此消彼长,虽然有龙文休帮忙,宗利施却觉压力更大,心道:“再这般下去,公主定要被他夺回。”他见龙文休虎视眈眈,仍要对幻真动手,可龙文休功力不济,只能贴着水面攻击,幻真却坐在水龙头上,陌刀对幻真的幻兽毫无用处,心中却是一亮,叫道:“文休,快过来!”
龙文休向着幻真的水龙连劈几刀,却只是劈出一些水珠而已,心中亦是惊慌,听得龙王召呼,他脚一蹬,冲到宗利施边上,道:“龙王……”宗利施不等他再说,将公主向他一抛,叫道:“接着!”
宗利施知道自己若再抱着公主,定然不是幻真对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公主交到龙文休手上,自己挡住幻真。虽然胜不了幻真,但自己终究可以挡住他。龙文休见龙王将公主抛下来,陌刀飞快地交到左手,右手一把揽住公主,脚下却是一沉。幸好公主身体纤细苗条,若是个男人,他这功底浅薄的九曜踏波幻兽根本承担不了。
幻真见公主交到了新来的那人手上,心头亦是一凛。他以血咒驭使幻兽,同样已到了极限。虽然占了上风,可公主却落到宗利施手上。如果再能使出一次无常刀,当能一举将宗利施击死,可是那二十个为他助阵的士兵也将精血耗尽而亡,幻真怎么都做不出来。他咬了咬牙,右手五指在身下水龙头上一抓,喝道:“尾萨罗哆。”
这是大护明大陀罗尼咒。他舌尖动得极快,一连念了五遍,水龙忽地降下丈许,湖面上却冒出五条水柱,直向龙文休扑去。宗利施知道龙文休法力低微,定然抵挡不住,猛地咬破舌尖向身下一唾,喝道:“破!”他身下那条黑色水龙亦是一矮,身前却一下腾起一道水墙,挡住了那五道水柱。
“砰砰”两声,水柱冲上水墙,击得粉碎,满天都是水花,像是下了一场暴雨。龙文休见龙王忽然降下,脚底踩的却是三具尸身,正是铁力、陀波朗和设罗虞,不由大惊失色。宗利施喝道:“快走!”他将九曜尸毗术尽数发出,虽然暂时挡住,却也挡不了太久,见龙文休居然呆呆地不动,更是恼怒。龙文休被他一喝,心中一凛,道:“是!”抱着公主便向东南边冲去。
幻真见那人带着公主逃去,宗利施却仍然挡在面前,不由一阵茫然。现在就算用那二十个士兵的性命为代价击溃宗利施也已晚了,龙文休法力低微,却是生力军,让他上了岸,就再也拦不住他了。
宗利施挡住幻真的攻击,心知幻真定不会甘休。血咒威力固然极大,却不能持久,现在只能以攻为守,尽量拖住幻真,不让他追击龙文休。他一提气,水墙立时低落,黑色水龙却重又升起,直向幻真冲去。两条水龙迎面一撞,幻真被撞得退出数尺,湖水亦被倒卷过来。宗利施出击时还在担心会落到下风,没想到居然得手,不由大为兴奋,驭使黑色水龙又向幻真扑去。幻真却不正面相抗,只是左右躲闪,宗利施一时大占上风,心道:“这妖僧原来也已不成了。”可是心底总觉得有些不对,方才幻真幻出五道水柱,他勉强才能挡住,照理不应马上就变得如此不济。他见幻真一边躲闪,眼神却注视着身后,不觉诧异,趁机往身后瞟了一眼,却一下惊呆了。
龙文休本是向东南方逃去,此时却已偏向西边,已是正南方了。宗利施这才恍然大悟,幻真原来知道已挡不住龙文休,竟然施法让龙文休偏移了方向,正南方必然有幻真的接应。他心下大急,转身便要追去,却觉身下黑龙突然像是胶水凝成的一般,竟然动弹不得。
又上当了!若不是迫于幻真的压力,宗利施差点便要痛叫起来。眼前这少年僧人无论法术还是机变,都比自己要高出一筹,只怕今番再无胜机了。只是宗利施纵然自知不敌,仍然不肯罢休。
现在,只能看龙文休的手段了。可是他也知道,龙文休法术低微,幻真身为于阗国紫衣僧,岸上的接应必定不少,单凭武力的话,龙文休要逃出亦是极难。可无论如何,总要再赌一赌。
正想着,却听幻真将双手当心合掌,结成大日如来剑印,长声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身前忽地升起一道扁平水柱,便如一把利剑,极快地冲来。宗利施全神贯注仍然难敌幻真,何况此时分心,躲闪不及,这把水剑一下刺到,将宗利施幻出的水龙当心剖成两半。
九曜尸毗术再次被破,宗利施已无新丧死尸可以施法。他原本立在水龙之上,水龙一垮,他的人也直摔下来,“砰”一声重重摔进了蒲昌海。
幻真使出这大日如来剑印咒,自己却也如被重锤当胸一击,嘴角已沁出血丝。这里离岸还有里许,湖水有一人多深,宗利施纵然会水,亦是游不到岸边了。他本待要去追那个穿着归义军服的龙家子弟,见宗利施在水中挣扎,眼看就要活活淹死,心中终是不忍,在水龙头上一拍,那条水龙又绕到了宗利施身边,幻真伸手一把拉起宗利施,道:“龙王,你……”
他以为宗利施喝足了水,定然已半死不活,哪知宗利施忽地一翻身,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狞笑道:“妖僧,死吧!”一刀刺向幻真前心。这一刀出手极快,幻真全无防备,身子一侧,让过前心,刀尖一下刺入了他的左肩。宗利施见一刀未中要害,拔出短刀又要刺来。恰在这时,一道白光电射而至,正中宗利施左太阳穴上,却是一支白玉短箭。这箭不长,但正中要害,宗利施登时毙命,翻身落入蒲昌海中,水面上泛起几道血丝。幻真呆了呆,抬头看去,却见前面有两只木筏,当先一个虬髯少年将军手中拿了一把碧绿玉弩,正是李思裕。
李思裕见幻真与妖人相斗,半天都不靠近岸边,更是心急火燎,灵机一动,命士兵们扎个木筏过来接应。蒲昌海边树木也有不少,只是枝条多半不粗,他们好不容易才扎成两个,行驶得甚慢,到现在还只有十余丈。也幸亏他来得及时,眼看幻真就要丧命在宗利施刀下,他拔出新月弩射出一箭。李思裕别个学得一般,但性喜狩猎,箭术却练得极高,手中那支新月弩更是一件宝物,射程既长,威力也大,这一箭一下便将宗利施射死。
幻真受了重伤,伤口血直喷出来,已无法再驭使水龙,人直摔下来,两个士兵跳入水中,将他救上了木筏。幻真受伤虽重,神智却仍是清醒,看了看几人,道:“公主呢?”
李思裕笑了笑,道:“真大师放心,那个归义军的弟兄已将公主救上岸来,我留了三个人在岸上接应。”有个归义军士兵抱着公主向岸边而来,他也看得清楚,只道那是幻真救回来的帮手。原本应该去接应公主,可是李思裕担忧幻真安危,岸上一共还有十个士兵,他带了七个乘木筏过来,其余三人让他们去接应公主。公主已然脱险,想来三个人也已足够。哪知他话音刚落,幻真忽然一口血直喷出来。李思裕吓了一大跳,叫道:“真大师!真大师!”
幻真神色已极是委顿,喃喃道:“那人……那人不是归义军,是龙家之人啊!”
看到抱着公主的那归义军士兵到了岸上,罗定风松了口气。那人上岸离这里也有二三十丈远,看身形应该是谢文龙。
谢文龙是如何躲过妖人伏击的?罗定风心中有些诧异。边上那三个于阗士兵见公主上岸离这儿还有点远,其中一个会说点汉话道:“罗押衙,你等。”对另两个士兵道:“快去迎接公主。”
公主身遭奇险,看样子动也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他们心中也极为忐忑。罗定风正待说什么,那三人已跳上了骆驼,向那边奔了过去。
龙文休带着公主上了岸,身上已尽是泥水,好在公主安然无恙。他将公主放在一块干净沙地上,回头望去,龙王与幻真以幻兽相斗的身影却已看不见了。他正自一怔,却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喊叫,正是那三个于阗士兵。这三个士兵中只有一个会说几句夹生汉话,龙文休听不懂,一边过来一边胡乱大声道:“于阗,我们,公主。”
那士兵见龙文休神情木然,心道:“这位将军也被水浸得呆了,不过这场功劳可当真不小。”他也说不清太多,与另两人跳下骆驼向龙文休走来,一边走一边道:“我们,于阗,接公主。”
他们走到龙文休身边,见公主脸上平静红润,应该没事,都放下心来。那会说两句汉话的士兵转向龙文休,道:“于阗圣天王,我们……”他话刚说得半句,却见那归义军忽地将脚一扫,一片沙子被踢了起来,眼里都被迷了。他怔了怔,心道:“这位将军要做什么?”还不曾回过神来,一把陌刀已砍到了他头颈里。
龙文休的陌刀术甚强,就算以三对一比试,那三个于阗士兵都未必是他对手,更何况失了先机。陌刀一挥而过,两个士兵头颅被砍下,另一个士兵闪了一闪,肩头却被砍去一片,登时血流如注,痛得摔在地上。龙文休淡淡一笑,大踏步走上前,正待再补一刀,耳边忽然听得一声厉喝:“阿龙!”
龙文休的手顿住了。罗定风骑着一匹骆驼,就站在十余步远的地方。那天送亲使中了宗利施之计,蒲昌海边全军覆没,罗定风本人虽然逃走,但他身边既无食水,在午后的沙漠上只怕连半天都待不住,龙文休只道他定然是死了,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地出现。他喃喃道:“罗押衙。”
罗定风怒视着龙文休,喝道:“吃里爬外,该当何罪?”
罗定风在归义军中颇有威信,龙文休一直是他属下,对这个长官有种本能的畏惧。他不由得缩了缩,却见罗定风面如死灰,在骆驼上都有点坐不稳,与先前那个铁打一般的军人判若两人,心中一动,道:“罗押衙,龙家子弟龙文休见过将军。”
罗定风已然察觉不妙,但那三个于阗士兵已急急赶去,他叫了几声,那三人却又听不懂。眼看那三人越走越远,他一咬牙,站起身来走出木圈。一出木圈,罗定风便觉眼前一黑,险些扑倒在地。他抬起头,原本周围一片明亮,但他眼里看来却已如黄昏一般。李思裕说过,自己一旦走出这木圈便要爆体而亡,只是现在他已顾不得这些。边上的骆驼倒有好几匹,他强自支撑着拉过一匹来骑上,只觉一颗心跳个不住,几乎要跳出喉咙口。等他追到此间,才看清原来是谢文龙,见他出手狠辣,便是当初在归义军与自己练刀时的样子,又自称是“龙家子弟龙文休”,更是怒不可遏。他喉头鲜血已将喷出,话是半句都不敢说了,猛地一踢骆驼,向龙文休冲去。龙文休见罗定风随时都会摔下来,心中更是恻然,闪身让过,道:“罗押衙,不要怪我,我们各为其主……”
他话未说完,罗定风忽然“哇”一声,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龙文休全无防备,被喷得满头都是,眼中溅进了鲜血,面前已看不清了。他大吃一惊,挥起陌刀便要护住前心,忽觉脚下一紧,人猛地扑倒在地,却是剩下那于阗士兵突然抱住他双腿。那士兵肩头被龙文休砍落一块,已是奄奄一息,但死前发力竟是大得异乎寻常,龙文休竟被他拖倒在地。他大惊失色,挥起陌刀正待向身后砍去,后心突然一疼,却是罗定风用腰刀一刀捅进了他背心里。
罗定风此时已无力量,但他这把刀甚是锋利,又是靠体重压下,一刀刺死了龙文休,眼前却也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这最后一击终于将龙文休杀死,他心中已全是平和喜乐。
公主,我终于把你救出来了。他想着,茫茫中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公主的箫声。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这两句诗,唱的真是这里么?罗定风似乎又身在敦煌春风园里,那个娇俏的小公主正指使自己摘取那朵最美的桃花。他闭上已经看不见的眼睛,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