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裕听得那士兵说罗定风醒了,连忙凑上前去,道:“罗押衙,你怎么样了?”
罗定风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惊道:“是这里!就是这里!”他刚想站起,李思裕按住他的肩头道:“罗押衙,真大师说过,你不要走出这木圈。”
罗定风这才看到身周插了一些小木条,将他围在当中,道:“这是幻真大师的秘术么?”
李思裕点点头,道:“是啊,真大师说你身中幻术,此地又是妖人施法所在,一旦出了这木圈,所受妖人幻术便会发作。”
罗定风道:“那我会死么?”
李思裕一怔。先前幻真只说不能让罗定风出这个圈子,他也不知出了会不会死,心道:“这罗押衙不信,吓吓他也好。”便道:“是啊,一旦出了圈子,你周身血管都将爆裂而死。”
罗定风垂下头不再说话。李思裕见他不再多说,倒松了口气,却见罗定风又抬起头来道:“公主如何?”
此时那些士兵正在掩埋尸首,李思裕道:“应该没事,尸首共有五十三具,其中并无女子。”
罗定风喃喃道:“五十三具?白眉狼只怕也死在其中了。”
他此时记起来的越来越多,已记得白眉狼追击他们之事。白眉狼的人也有近三十个,罗定风他们人数虽稍稍占优,但白眉狼一伙势同拼命,竟然不敌,只能护卫着公主且战且走。只是走了一程后发现前面竟是蒲昌海,再无路可走,只得回身交战,结果蒲昌海中突然有异人冲出,也不分是谁,一律斩杀。罗定风拼死还击,但那些人法术厉害,眼看周围人一个个被杀,只得夺路而逃。此时看到那些尸首,一个个正是与自己一同前来的士卒,有一个三络清髯,正是与自己同为送亲使的长史索天雄。长史在归义军中已是高官,现在的节度使曹议金当初便是长史,没想到连他也丧命于此,心中更是刀绞一般疼痛。他不知白眉狼一伙是因为误以为部众被他们所杀,才不依不饶地追赶,但看到这些曾追杀自己的沙盗一般被杀,心头亦是恻然。
李思裕见罗定风心神不定,别个士兵汉话说得不流利,也没什么好与他搭话的,便在一边捡了块石头坐下,与罗定风闲聊。他辩才无碍,谈锋甚健,天南地北说个不住,倒是不觉得乏。说到夜深,实在撑不住了,这才倒头睡去。
正在睡梦之中,忽然听得罗定风道:“李将军,李将军。”他翻身坐起,擦了擦睡着时流下的口涎,道:“罗押衙,你醒了啊,吃过了没有?”他刚睡醒,肚子有点饿,一些士兵也在做饭,烤肉烤饼的香味一阵阵吹来,方才做梦都梦见吃东西。
罗定风却看着蒲昌海,道:“李将军,你听到水声了么?”
蒲昌海上,水波正一浪浪打上岸来。李思裕打了个哈欠,道:“起风了吧。”
罗定风摇摇头道:“现在的风吹不动那么大的浪。”
难道是幻真在与敌人相斗?李思裕站起来极目向蒲昌海望去。蒲昌海南北有一百余里,东西也有四十余里,从这里望去,水天相接,直如浩渺无际,也看不出有什么。他正要说没什么异样,一边一个士兵惊叫道:“将军,这个字亮了!”
那士兵正是幻真交代守卫断树的那个。李思裕急急奔去,道:“怎么了?”
“这个字有亮光了。”
那士兵指着树干上幻真所刻的“梵”字。此时那几个“梵”字就像嵌上了八宝琉璃一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看来幻真是和那些妖人交上手了。于阗宝光寺紫衣九僧,幻真年纪最轻,却名列第一,以他的神通,那些妖人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败下阵来吧。李思裕沉吟了一下,道:“好生守着,别出乱子,等一会儿真大师带公主回来,大家别失了礼数。”
李思裕对幻真极有信心,根本没有在意,却不知幻真此时正在暗暗叫苦。龙家诸人竟是出乎意料地难缠,他虽然冲出重围,但带着公主走不快,身后四人仍在紧紧追赶,还有一个龙文休则远远落在了后面。此时距南岸还有十余里,龙家诸人却已经追得只有丈许远了。就算自己大开杀戒,要取这四人性命也非易事,何况还要保护公主。
一时间,幻真心乱如麻,宗利施心头却更乱。虽然距离渐渐拉近,但实在太慢了。远远地已能看到前方一线,那是蒲昌海南岸,那里定然有幻真的接应。如果到了岸边仍追不上幻真,那就大势已去。他心急火燎,扭头对铁力道:“铁力,再快点!”话音刚落,却大吃一惊,只见铁力一张脸涨得像噀血一般。铁力虽精于水曜术,但要驭使五个水兽实是勉为其难,追到现在实在是强自支撑。宗利施心头一凛,忖道:“糟了,铁力要顶不住了,我居然一直没想到。”他不敢再说话,伸手从怀中抽出一支线香,迎风一晃,线香在他手中燃尽,他将那一线白烟握在手中,手臂一晃,喝道:“幻真,留下了!”从宗利施手中飞出一团白烟,贴着水皮直直而去。
这是九曜虚空藏。在水面上他催不动九曜曼荼罗,只能用这种一人便可发出的法术。少主命令他们不得伤害公主,因此幻真带着公主自己固然受拖累,宗利施亦是投鼠忌器。可眼下再不使用,等幻真将公主送上了岸,腾出手来的话,那自己便再无胜算。到了此时,宗利施必须孤注一掷,就算伤了公主也在所不惜了。
水面不断起伏,但那团白烟却一直与水面有尺许之距。烟气虚无缥缈,但这团白烟却直如一个石弹。他刚一掷出,幻真已觉得背后有异,右手已紧握成拳,拇指竖起,飞快地在眉宇间、左右胸口和左右腰眼五处一按,又在身下水龙头上一擦,喝道:“唵俱噜驮曩吽惹。”话音刚落,那条水龙身上忽地伸出三片水屏,便如这条巨龙张开了三片晶莹剔透的冰鳞。
这是冰揭罗天童子护身咒。只是他施法虽快,那团烟球来得更快,水屏张开,烟球已飞到了第一片与第二片水屏之间。“当”一声响,直如银瓶乍破,那道水屏竟被击得粉碎,水花四溅,烟球去势却丝毫未减。眼看就要击中幻真背心,幻真忽地一扭身,那条水龙也趁势转过头来,他的手自下而上一掠,烟球如被一把无形快刀从中劈破,霎时分为两半,又成缕缕烟气飞散。
宗利施见九曜虚空藏击破了幻真的护身咒,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只盼能一举成功,公主纵然落到水中仍能及时救回来,哪知千钧一发之际又被幻真的无常刀击破,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恼怒,骂道:“妖僧!”他却不知无常刀极耗心神,以幻真的功力也只能使出一次,这一次是驭使那些助他布阵的二十个于阗士卒精气方能使出。若幻真勉强使出第三次来,那二十个士卒只怕有一半要因精血耗尽而死。
这般一阻,龙家四人第二次挡住了幻真去路。宗利施心知若再被幻真逃离,定然已追不上,便对一边的设罗虞和陀波朗喝道:“杀了他!”他话未说完,设罗虞手已扬起,左右掌心两道暗影射出,便如两条黑索一下缠住幻真座下的水龙之首。哪知刚缠住,龙首却如用马尾勒住的嫩豆腐一般,“哗”一声,水龙首落下半个,后面却又冒出来。
设罗虞是九曜星中的计都星。计都即是彗星,他这九曜不空罥索虽是无形无质,却如附骨之蛆,但幻真身下却是湖水化成的长龙,削掉一截又长出一截,他这门奇术竟是全然无功。
幻真摆脱了设罗虞的不空罥索,忽地一长身,那条水龙又冲天而起,又如先前那样越空而出。哪知水龙刚起身,却听一边有人喝道:“宝生如来法印,中!”一道火光冲扑而至。这片火光便如一把长刀直劈,幻真正驭使水龙升起,火刀掠过,立时将水龙从中斩为两段,幻真在前端,公主的大车却在后端。
那是火曜星龙陀波朗的九曜阿噜迦。宝生如来乃是曼荼罗五智如来中第三位,属南方丙丁火,陀波朗在九曜星中功底并不算最深,但他心思甚是机敏,见设罗虞的九曜不空罥索未能见功,心知斩断前后都没什么用,索性发个狠,拦腰斩去。而幻真所用乃是水幻术,正被他的九曜阿噜迦所克制。
水龙一被斩断,幻真再难冲上,后半截却失了他驭使,登时化成一片水花直落下去。只是火刀余势不绝,竟把那辆大车也斩了一下。陀波朗的宝生如来法印并不曾修到无形有质,伤不得人,但那辆大车顶上尽是些流苏锦缎,遇火即燃,一下如一支巨烛般烧了起来。
见车子燃起,陀波朗也吓得呆若木鸡。公主已被他们弄晕,落到水里还有机会救回,可现在这样烧起来,他们想救都没办法救,定是有死无生。他心中一慌,九曜阿噜迦已不能持续发出,掌中火光登时消失,可那辆车上的火势却更大了,车轮也已没入水中。
幻真的水龙虽被陀波朗斩断,只消一贴水面便可接续,但公主的车子却烧了起来,他一时也有些心慌。此时那半截水龙还在空中,幻真随之落下,刚擦到水面,水皮上忽地降起一道,水龙重又成形,托住了那辆大车。他右手又紧握成拳,极快地在身上五处一触,喝道:“唵俱噜驮曩吽惹。”
这一次,却张开了一片水屏。这片水屏在车顶平平掠过,便如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刀,车顶原本已被烧得酥了,立时被揭去,火势也登时熄灭。幻真最担心的还是公主,待车顶被揭掉,只见车中躺着一个华服少女,神态安详,便如熟睡,心中一宽,暗道:“还好,公主没事。”正在这时,后心猛觉一震,像被一个极大的铁锤狠狠一击,眼前顿时一黑,痛彻心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似有火焰在乱窜,嘴里堪堪便要吐出血来。
那是宗利施的九曜虚空藏。公主的车子燃起时,宗利施也吓了一跳,一时竟忘了出手。见幻真灭掉车上的火势,他松了口气,出手却是极速,又取出一支线香,发出了一个九曜虚空藏。虚空藏是曼荼罗虚空藏院之中尊,《大日经》谓虚空藏菩萨“被鲜白衣,左手持莲华,华上有大刀印,刀印上遍生焰光”,正是日曜本尊。宗利施在九曜星中名列第一,岂是等闲之辈,出手亦不留情,原本幻真尚可支持,但他关心公主,心神略略一分,宗利施的九曜虚空藏乘虚而入,击得幻真受伤不轻。他心知不妙,长吁一口气,双手已结大乐随心印,喝道:“唵迦噜萨达摩那摩怛多!”
这是大乐金刚萨埵咒。所谓金刚萨埵,又称金刚手,秘密主,即是显宗之普贤。真言宗八祖中,大日如来为第一,此萨埵为第二。宗利施见幻真原本面如死灰,咒声方落,脸上又现血色,但多少已有委顿之意,厉声喝道:“这妖僧快不行了!”
他刚说“不行”,却听得铁力闷闷地哼了一声,一口血已喷了出来。幻真虽中了他的九曜虚空藏,却尚可支撑,可铁力撑到现在,却当真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