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真坐在墙头,喝了口水,将最后一块干饼吞了下去。西域一带气候干燥,干饼久藏不坏,可味道却实在不怎么样。只是身为僧侣,人伦大欲都已断绝,这点口腹之欲对幻真来说当然早已荡然无存。太阳已升至中天,初秋的沙漠便如火烧一般热,但幻真身上却连一滴汗都没有。
他刚把沾在衣上的一点饼屑也撮起来放进嘴里时,眼角扫到了那串佛珠,忽地精神一振。
佛珠仍然透出隐隐的光华,当中却放着一小堆细沙。这些沙子上面扫得平整如砥,东北一角的沙子却有一小块微微地滚落下来。
东北方向,有七八个人正向这边过来了。虽然高僧大德心无所动,幻真还是有些兴奋。九曜星将送亲使杀尽,看来自己也并非没有损折。如果龙家九曜星都在,自己要取胜颇为艰难,既然那九人不全了,而且全无防备,那自己的胜机便又多了一分。可想到此番要大开杀戒,他的心头总有些说不出来的痛楚。
如果龙家愿意服输的话,还是让他们去吧,恶人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就算这些恶人曾杀人如麻。幻真拿起那串佛珠套回腕上,抬头望向东北面。佛珠一拿走,那堆沙堆登时散开,成为一摊。
远远望去,几个黑点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正是宗利施一行。
宗利施只觉天气越来越热,但眼前仍是黑茫茫一片,运足目力仍然只能看到十余丈外。
少主的法术实在太惊人了!他暗自咋舌。虽然他并不知道曼荼罗四轮阵威力到底有多大,但走到现在仍然如同走在漫漫长夜里。不过他心里却越来越兴奋,少主如此神通广大,重霸西域看来不难,焉耆重兴必将指日可待。
正走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凉风吹来。这阵凉风略带咸味,吹上来令人神清气爽,但宗利施却不由一凛。
附近唯一的大湖,就是蒲昌海了。难道这一程走的竟是回头路?宗利施勒住骆驼,扭头道:“设罗虞。”
龙设罗虞是龙家九曜星中的计都星。听得宗利施召唤,设罗虞加了一鞭,赶上来道:“龙王。”
“布九曜曼荼罗。”
九曜就是日月金木水火土七星再加罗睺、计都二隐星。与中原不同,西域一带称日曜为蜜,月曜为莫,火曜为云汉,水曜为咥,木曜为鹘勿,金曜为那歇,土曜则是枳院。龙家秘术,都是以此九曜为根本。九曜曼荼罗是龙家至高秘术,九人合一,威力极大,在蒲昌海边正是以此术将归义军送亲使一网打尽。现在虽然只剩了五人,此术一出仍是非同小可。只是九曜曼荼罗布阵不易,设罗虞不知宗利施为什么这时候要布九曜曼荼罗,略一迟疑,道:“龙王,有意外么?”
宗利施低声道:“少主到此时仍然不解曼荼罗四轮阵,只怕……”
他话没说完,但设罗虞已然明白。设罗虞也知道少主脾气很坏,气头上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如果少主真个有不善之心,用这九曜曼荼罗,至少还有一拼之力。他点了点头,道:“设罗虞明白。”
宗利施又看了看那辆车子,低声道:“还有,让莎美小心点,万一少主真个翻脸,至少我们手上还有这个还价的筹码。”
虽然让设罗虞布置下去,宗利施仍然觉得不安。少主行踪难道真的快到这等地步,竟然已经到了蒲昌海?他原本心急火燎,此时却放慢了脚步。又走了一程,西风更紧,沙子被吹得漫天飞扬,却也越来越湿润,甚至已能听得水波相激之声。宗利施将手扬起,道:“等等。”
风涛之声,众人也都听得了。他们停下来,宗利施打量了四周一眼,不见有什么人。他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先过去。”正要上前,铁力忽然赶上来道:“龙王,我也去。”
铁力口舌不便,耳目却更胜常人。宗利施见他一脸凝重,点点头道:“好吧。”铁力是九曜星中的水曜星,在蒲昌海边更能一展所长,带着他确是比旁人更胜一筹。
向前走了一程,渐渐地,一些残垣断壁已能看得清楚了,这里果然是蒲昌海东岸的楼兰故城。宗利施脑海中忽地一闪,忖道:“少主……难道他发现了龙城?”
龙城是焉耆古老相传的一个传说。据说上古时焉耆本来便在蒲昌海,都城名叫龙城,城中有七宝,得天地之气,当时的焉耆王乃是一代雄主,征伐四方,雄踞西域,后来却荒淫无道,沉迷酒色。佛祖降世来到焉耆,向焉耆王化缘,结果焉耆王只给了一撮细盐以示羞辱,佛祖震怒,天降暴雨,使得此地陆沉,七宝尽失,焉耆余部也只得西迁至鱼海。这个故事只要是焉耆人,个个都听过,等到焉耆为回鹘所灭,日趋式微,国人星散,这个传说却越传越真,很多人都坚信只要找回七宝,焉耆必能重光,不少人都来此地寻访,只是尽皆无功而返。宗利施对这个传说也是深信不疑,曾带人两次来蒲昌海,可是此地风沙越来越大,连后来的楼兰国都已消失,哪里还找得到龙城的影踪?少主也听说过这个传说,对那法力无边的七宝极感兴趣,也许,少主真的发现了龙城的入口吧?
正想着,忽觉眼前一花,宗利施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却发现周围竟然明亮了许多,极目望去,前方的残垣断壁间赫然有一片殿宇现出,屋顶上铺的,尽是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旭日下更是金碧辉煌,不可逼视。
是龙城!他心头一阵狂喜,重重打了胯下的骆驼一鞭。那匹骆驼负痛,快步向前跑去。
铁力见宗利施突然如同中邪一般狂奔而去,大吃一惊,叫道:“龙王!”他口齿不清,叫也叫不响,心中却风车般打转,忖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周围越来越暗,方才还有些亮光,现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的骆驼又不及宗利施的神骏,两人本来并头前行,现在却已差了丈许。仅仅这丈许的距离,宗利施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心急如焚,双手一按,人站在了驼背上,双脚一蹬,便如一头大鹰一样冲天而起,牙齿刹那间咬破舌尖,猛地喷出一口血沫,喝道:“破!”
这一声如绽春雷,宗利施本来跑在前面,忽觉眼前又是一花,那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宇楼台顿时消失。他心底猛然叫道:“不对!”一把勒住了骆驼,回头看去,却见铁力已落了下来,双手按住地面,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宗利施慌乱跳下骆驼,冲到铁力跟前,道:“铁力,你怎么样?”
铁力伏在地上好一阵,这才站起来,抹去嘴角的血沫,道:“龙王,这是……是……”他本来就说不清,现在舌头又被咬伤,更说不清话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宗利施在他背心一拍,道:“是幻术。”
他的手刚拍到铁力背心,铁力面色登时恢复如常。他点了点头,道:“龙王,当心。”
宗利施方才已陷入幻术,若不是铁力拼死唤回自己的魂魄,现在自己不知已跑到哪里去了。他脸上木无表情,心中却忐忑不安,喃喃道:“少主到底要做什么?”
铁力拉过骆驼,忽然道:“不是少主。”
“不是少主?”
宗利施又是一怔。假如不是少主施法,他不明白为什么那敌人不趁机下手。这种幻术极是厉害,方才自己已深陷其中,便是一个常人站在一边,一刀也能将自己捅了。可是他知道铁力话语不多,但言必有中,铁力说不是少主,恐怕真个不是了。他回头看了看,设罗虞、文休他们还在后面。宗利施驭下极严,没有招呼,他们也根本不敢上来。他沉吟了一下,高声道:“是哪一路高人?龙宗利施在此。”
他的声音很响,设罗虞他们定然也已听到。但等了一阵,仍然不见有什么异样,宗利施高声道:“铁力,生死轮。”
智度论有云:“生死轮载人,诸烦恼浩业。大力自在转,无人能禁止。”九曜曼荼罗已经布下,使出生死轮,那就是要以死相拼了。铁力虽然说施法之人并非少主,但宗利施心中仍然有些怀疑,因此故意大声说出。如果是少主的话,听得自己要以死相拼,定然会现身出来的。
哪知他喊得虽响,仍然不见有人出来。宗利施哼了一声,心道:“就算是少主,那也说不得了。”他从怀中摸出两支线香,往地上一掷,与铁力两人相向而立,口中喃喃念诵。这两支线香也一下燃尽,地面上却是一黑一白两道烟柱。此时风也不算太小,但这两道烟柱却如铁铸的一般笔直,纹丝不动。宗利施与铁力两人各自面对一道,在烟柱上一晃,“噗”一声,这两道烟柱暴长起尺许,纠结在一处,竟平地起了一道旋风。他们同时向后退去,那道旋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越升越高,也越来越粗,连地面沙子都吸了起来,正是三界生死轮。
所谓三界,即是欲界、色界、无色界。蒲昌海边风势本来就大,三界生死轮得风势之助,更是声势惊人。生死轮共有三层,在三界生死轮之上还有五趣生死轮。所谓五趣,就是地狱、饿鬼、畜生、人、天五境。一旦坠入五趣生死轮,便如经历从天至地狱这五境。最后一重称六道生死轮,若入此轮,便如六道轮回,万劫不复。只是宗利施与铁力二人尚不足以发动六道生死轮,但就算五趣生死轮,想来少主也不敢直攫其锋。
眼看五趣生死轮已成,那旋风柱径已达丈许,宗利施耳中忽然听得一阵细细的声响,如布帛撕裂一般。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觉这五趣生死轮突然间失去控制,那道卷着沙子的风柱霍然从中裂开,就像以一把锋利无比的巨刃劈破一根筷子。他与铁力两人同时受震,五趣生死轮已不能结成,两人心中大惊,又同时向后跃出数尺。这道风柱刹那间便缩成一个大球悬在空中,又忽地落下,沙尘漫天飞扬。宗利施一把护住眼睛,惊得几乎要失声惨叫,但眼前全是沙子,什么都看不清。
五趣生死轮卷起的沙子在千斤以上,如果他们仍在原地,这些沙子足以将他从头至脚埋住。幸好他们及时脱出,只有零星沙子激起,盖住了他们的脚面。
沙子落下,渐渐地才重新看清眼前一切。方一触目,宗利施又是倒吸一口凉气,惊叫道:“无常刀!”
方才他们施行生死轮的所在已成了一个四尺来高的沙丘,这沙丘正中却有一道凹痕,恰是中分为二,正如被一把刀切过一般。而沿着这道凹痕,沙面上亦有一条笔直的痕迹直通向那些残垣断壁之间。宗利施话音刚落,从一堵断壁后传来一个人诵经之声:“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