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十点多钟,才下了手术的外科主任李宗德,一脑门子官司地推开手术室的大门,一个挨一个手术室地探头,终于在某个手术室门口停下,高声喝道:
“韦天舒! 你还真跟这儿扯闲天儿呢!”
正在跟收拾器械的手术室护士讲笑话的韦天舒回头,看见主任,缩脖子一乐:“哎哟,头儿,我这不刚完两台,这就去办公室好好备课,下午给见习的孩子们授业解惑嘛。”
“人家消化科说你手术早完了,病人半小时前就推出去了,人家叫你会诊,你就不去。”
“我烦他们。” 韦天舒翻了翻眼睛,“会什么诊啊? 说了他们也不听,叫会诊不就是推责任吗? 再说了,一叫我就去,下回他们叫得更顺溜了。就烦他们这种——‘叫主治以上的会诊’。” 韦天舒捏着嗓子学消化科某个他最厌憎的女医生说话。旁边的护士都乐了。
“你,”李宗德痛心疾首地骂他,“咱们科跟消化科有矛盾,矛盾归矛盾,不应该把这种矛盾扩大化,尤其是涉及处置病人。你看看周明,虽然跟他们也经常意见不合,但是这种事上该怎么就怎么,做大夫得有做大夫的基本素质。”
“基本素质?”韦天舒嬉皮笑脸地瞧着他道,“您可不能把周明作为仅仅具备‘基本素质’的大夫的标准,如果拿他当这个标准,那眼前至少二分之一的大夫应该下岗,四分之一的大夫应该坐牢,大约还有一些真应该枪毙的,剩下的,就是跟周明一样,脑沟回跟正常人不太一样的稀有品种。问题是,下岗的下岗了,坐牢的坐牢了,人民群众也吓怕了,会有人前仆后继地补充进医疗队伍吗?本来只是累得半死的稀有品种也就死透了,那人民群众不是更没人看病了?您看,现实就是现实,人民群众骂骂咧咧可也得接受现实,咱也一样。”
“你怎么老那么多歪理?” 李宗德恼火地瞪着他。然而这个看着吊儿郎当,干活时却十足精干利索,且保持着几项全市记录,一项全国创新发明奖的属下,实在是科里一块金字招牌,收到病人送的锦旗并不比周明要少。临床硬碰硬,能干最重要,自己也因为他的能干,少不得容忍他无时不在的胡说八道。
韦天舒一乐,正准备再找补几句,表达对主任的尊敬,就见外科总护士长急匆匆地进来,见着李宗德就喊:“主任,您出来一下。”
“又怎么了?”
“外面很多记者,大概还有卫生局官员。院长副院长都在办公室等您呢。” 护士长犹豫了一下,低声说。
“这怎么了?” 李宗德和韦天舒同时问,同时在脑子里过最近的病人——没有任何纠纷啊。
“说是……说是今天第一天,有代表发言,说……说咱们是医德腐败的代表。”
“医德腐败?” 李宗德脑子轰地一下,脑子里快速地将科里几个技术一直上不去,或者平时特别自由散漫的属下一一地过,忍不住还看了韦天舒一眼,心想这小子终于阴沟翻船,胡扯八道惹麻烦了?
“说是谁了没有?”
“说是……说是优秀病区,破格提拔的优秀青年专家。”
“一分区?” 李宗德跟韦天舒再次异口同声,“胡扯。”
总护士长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周大夫还在早上五点多时急诊收的一台肿瘤梗阻、肠坏死的台子上。病人肚子里烂抹布似的,一点点儿吸液,绣花儿似的想办法找好点的地方缝呢。我看至少还得一小时,没跟他说。我想这代表,一定搞错了。”
李宗德阴着脸,半晌才道:“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普外外科一分区四病房。
原本准备手术的病人在不满地抱怨着,大声问:“从昨天晚上就开始禁食准备手术了,怎么说不做就不做?”
主治医侯宁反复道歉,只说是因为突然有临时情况:“原本主刀的大夫周明,下了手术就被叫去开会了,您又非得点周大夫。现在要做,只能我做,您同意么?”
病人恼火地说:“我点了谁就是谁,凭什么换?”
“所以抱歉,周大夫现在没法给您做,您就得再等一等。” 侯宁说罢,转身出去,李波和陈曦跟在后面,一样是一脸的不解。
“侯大夫,这怎么回事儿?”出了病房,李波追问,“不会是哪里出了什么重大事故,要各医院间协作了吧?”
侯宁摇摇头,对李波说:“具体的还不清楚。听着是个在咱这儿就诊过的代表,讲目前国内日趋紧张的医患关系时,拿咱病区、周大夫为例子,论证目前医德败坏是医患关系恶化的关键所在。”
“吃了喷过量农药的蔬菜整脑残了吧?” 护士小方瞪大了眼睛大声喊出来,不能置信地瞪着侯宁,“咱病区?周大夫? 医德败坏? ”
“到底是医德问题还是制度问题吵了好些年了,实实在在的国家医疗投入和民众需求差距在那儿摆着,”李波也一脸不解,“医德也是问题,可轮哪儿也不用拿咱病区当典型,抓谁也不能抓周大夫吧? ”
陈曦忍不住插了句嘴:“周大夫?我不信。……李波!” 陈曦忽然大叫一声抓着李波袖子,“我的上帝,不会是萌……”陈曦猛地捂住嘴巴,一时间石化了一般站在原地,旁边小方和侯宁都愣愣地瞧着她,李波也一动不动,两人互相瞪着对方,半晌说不出话来。
“可……可医德败坏,这……这跟医德败坏怎么能扯上呢?”李波摇着头,“不会,那台手术都是周大夫下了小夜班才加的。哪里影响别人了? 不可能啊。”
“她姑父。”陈曦喃喃地说,“而且在脑外住着时不就把什么咱们没有自动输液提醒装置,什么普外病人为何放脑外上纲上线到管理弊端地步?我们都烦这人,别人给她做什么她都觉得是应该的,可是……可是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陈曦说出“恩将仇报”四个字的时候,浑身竟然忍不住地发抖,满心愤怒,而心底里终究还是不能相信。
恩将仇报。
这不是个什么稀罕的词儿,尤其对于从小爱读历史,看宫廷剧,更时常听在官场上的舅舅姨妈、叔叔阿姨闲话几句政治的陈曦而言。若是平时,她听见别人愤慨地说这话时,总会幽默几句,言语里透着“你这也莫名惊诧,真是没见过世面”的轻轻的不屑。
她惯常会轻轻地撇撇嘴,说:“这算什么呀?”
可是现在,这个“算什么”的,还没彻底证实的可能,竟然让她愤怒得惊诧得手发抖,全不能相信,这,就这样,在自己身边,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然而,它确实就是这样发生了。
从中午开始,越来越多的扛摄像机的记者进来,越来越多的病人和家属四处打听,所有主管大夫都在院办公室开会,所有的手术,除急诊外全部暂停,陈曦他们几次跑去院办公室的门口,那门都一直紧闭着。
李波茫然地站在分诊台,手里拿着几份病历,却很久没有打开。陈曦望着他,李波是她的带教老师,两人平时关系很亲,这时,竟然只是面对面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点钟,在陈曦漫无目的地在病区里走来走去,跟其他无心工作的护士随便地扯闲时,突然见周明、程学文他们从电梯里走了出来,身边,有副院长、书记,还有记者。谢小禾,竟然也在其中。
一病区所有正在楼道里的大夫护士都站住了,一时间,只是瞧着周明快步地走近,竟没有一个人动弹。
“这干什么?” 周明终于走进病区,目光扫过混杂地站在楼道里的大夫、护士、学生、病人、记者。
没人说话。
“上班时间,赶集呢?”周明恼火地把手里的东西丢到护士台上,“手术暂停没让你们医患联欢。”
出来的病人互相打量着,小声嘀咕着回去了,记者才要过来,周明皱眉说道:“护士长,你该清楚谁有探视权,没探视权的,立刻叫保安撵出去。”
“咱们自己,”他目光缓缓扫过旁边的大夫、护士、学生,“具体什么事情自然会开会传达。现在,你们自己,该干吗,就干吗。天又没塌下来。都干活去! 李波,你先跟我去看看昨天新收的要手术的病人。”
周明说罢转身往一病房去了,陈曦呆立原地,很久,然后往护士台过去,把自己该做检查的病人的病历,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