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岁圣君一行人终于在千顷殿里住下了。
风清碧竹,遥山叠翠,四位上仙在千顷殿已住下了三日。
酒神与伐柯上仙在殿内下棋,两个臭棋篓子半斤八两,一盘棋争得面红耳赤,居然半天时日还未分出胜负。
凤燐坐在湖心一方花藤廊架下,云层鲜亮,碧蓝湖面,梅香满架,嫩绿的葡萄藤密密麻麻撒下一片凉荫。
石桌上摆了一方茶壶,凤燐吹了吹手里茶水,叹了口气,金步摇自从云上清鸣之后就再无音信,她抿了口茶,不由咂摸咂摸了嘴,怎么没味道,往茶盅里一瞧,白水透亮,漂浮着几颗按粒数的茶沫星,凤燐心神一垮,真是妖府上好的凉白开。
这日子未免也太寡淡了。
她脚边倚着的小女娃正喜滋滋的舔着冰糖葫芦,酸甜的山楂上撒着金黄的芝麻粒和葡萄干,口水的吞吐声此起彼伏。
凤燐瞟了小女娃一眼,见小女娃拔下一颗圆滚的山楂后,又把余下的收到小钱袋里,凤燐扬扬眉梢,问道:“游鲤,你怎么吃糖葫芦吃一颗又把其他的收起来?”
小女娃仰起脸,含嘴里的山楂在脸颊上撑起鼓鼓的小包,她心满意足道:“一天吃一颗,我可以吃八天呢。”
一边的小老头哒哒拨了拨算盘,赞赏道:“嗯,这样又省了一笔家用。”
凤燐抽了抽嘴角,上好的白开水都喝不下去了。
这妖府是真穷啊。
住进来几天才知,这千顷殿的经济水平是常年游走在“全面破产”和“负债累累”之间的,为了不“全面破产”于是频频“负债累累”,频频“负债累累”又加剧了“全面破产”,此等恶性循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时,便会出现“妖王以卖春宫图维持生计”的景象,而当妖王资不抵债,承受不了穷困的巨轮滚滚而来之时,“无良老板卷走员工血汗钱”的社会头版就会出现在千顷殿,而凤燐四人来访的时候,正处于“妖王不堪负债连夜跑路,留下老幼病残”的当口。
所有吃食用度抠得绝无仅有,穷得让人发指。
可千顷殿位于琥珀川之首,妖王之府邸,琥珀川何等纸醉金迷,何以千顷殿会落魄到无人打理、宫殿发芽的地步?
这就要从妖王一脉说起。
妖王一脉,那从遥远的远古开始,出落的都是一个个足以载入史册的大美人,男女不忌,常年占据“六界第一美人”的称号,且天赋极佳,法力高深,早早就成为了妖界拥趸仰止的一方统领势力。美而有力。
可这些极具观赏价值的肉体,也抵不住妖王一脉挥金如土的灵魂。
妖王一脉,那是六界承前启后无出其右的败家一脉,族内无论男女老幼,大到堂堂一代帝王,小到府上端茶倒水的一枚婢子,只要与妖府有牵扯,都如同散财童子托世而来。在商就必亏,十桩生意九桩赔,赔得胯下生风,背脊冰凉,千金散尽都好,只求留下几个铜板买个烧饼果腹,逢赌就必输,输得一塌涂地,不忍直视,一度传闻,在赌场内只要报出妖王的名号,连场内打手都会对你怜悯几分。
既无生财之能,好歹也是一方统领,凭着家大业大,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倒也能衣食无忧,三餐温饱。
可偏生这妖府内又无几个本分人,一个赛一个的石破天惊,这厢专挑美酒佳肴,一掷千金,那厢便是赌马赛龟,挥霍无度,无米下炊之时还能倾其所有买幅赝品山水回来聊以自慰,穿衣必是上品绸面,吃食必是顶级精细,一族人混吃等死。
人言,酒色乃穷困潦倒之根源。
这么个活法,必是入不敷出,不消几时,妖府便是穷得叮当响,仆人家童纷纷包袱款款自谋生路,而妖府只得纷纷向外借债。以妖王一族的美貌,鲜有借不到的钱。于是几载方过,妖府便成了六界臭名昭著的赖账一族,被挂上了各界钱庄票号的黑名单。
而到了妖王鬼灯晏这一代,妖府已经是山穷水尽多时了。
老妖王面对妖府这种世世代代的家徒四壁和穷凶极恶的追债打手,他感受到了个人面对历史巨轮的那种渺小与无助,于是他产生了一种不可自拔的、史诗性的沮丧——老妖王遣散了一殿人口,变卖家当产业,换得一百金珠,留下十颗给了还是小正太的鬼灯晏,自己连夜出逃而去。
尚是小崽的鬼灯晏,一觉醒来,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张纸条,上面潦草的写着几行字:
“至吾儿晏晏,为父有事先行一步,山水有相逢,有缘再聚。”
下面还有一行小小的注释:“附注:为父留下了金珠十枚藏于你床头之下,天界玉清天尊乃为父忘年老友,你若走投无路自可投靠于他。”
转行还有一条更小的注释,却是鲜红的朱砂色:“投靠时定要三思!”
小崽鬼灯晏,拿着字条,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走下床,他挖出了那十颗金珠,当即微微一笑。
所谓妖王一族,就是从不瞻前顾后,花钱从不手软。
晏晏小崽,才拿到他全部家当,便花了五枚金珠买了一套流光潋滟的锦袍,上好的烟锦衬得他小小年纪就分外好看。
又花了三枚在酒楼吃了一顿大餐,龙井虾仁做了前菜,虾仁鲜嫩、茶香清雅,一碟八宝鸡,原汁勾芡,爆香四溢,一盘豆豉烧鲫鱼,豆豉混着五花肉末,鱼肉酥香,还有几只香炒毛蟹,蟹壳已经细细剖开,蟹黄汩汩,最后还要了一盅冰糖燕窝,甜点垫后。
最后两枚,毫不犹豫雇了一辆仙驹,一路腾云驾雾去了玉清天尊的仙宫。
所谓妖王一族,就是从来不“三思”。
当晏晏小崽挺着圆滚的肚皮,一路在仙驹里跌得七晕八素,终于到达三清仙境之时,胃里已是翻江倒海,而仙境高耸的仙门前早已立了一位盛光拂晓的少年,少年衣袂飘飏,身后一柄玉箫,清绝流光。
这位少年听自己师父说,今日可能会有位准师弟前来,少年哼唧,他对“师弟”这种生物才不感兴趣呢,不屑一顾不屑一顾,他只是顺便来仙门前溜溜弯。
仙驹方停,少年整了整衣衫,微笑着走近。
晏晏小崽才下车,肠胃猛然抽搐,还未看清眼前之人,便“呕”一声,迎面吐了那人一身。
恶臭熏天,天地变色,少年发出一声隐忍而不可置信的惊呼。
乃们已经知道那顿美食何等丰盛,便也该知道一阵胃酸消化反哺而出之后,会变成一堆什么东西。
少年身体微微发起抖。
晏晏小崽迷迷糊糊,只觉一股股翻腾的怒气汹涌而来,他抬起头,一张冷冰而怒气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尤其是脸上那锋利又狰狞的眉眼扫得他周身一凉。
晏晏小崽傻呵呵的笑了一声,正想友好的打声招呼,就被劈头盖脸一管玉箫扫得眼前一黑,一跟头栽了过去。
至此,一段孽缘开始了。
……
暮云凝碧,春意空阔,千顷湖面映照的滚云都笼罩着鲜亮的光。
凤燐放下茶盅,望着天边尚好的光景抻了个懒腰,正巧瞧见行岁圣君从廊架前走过,圣君手持玉箫,锦袍曳地,落梅满肩,姿态好看得凝烟暮景。
他手里牵着一根极粗的麻绳,顺着麻绳望去,绳尾拴着鼻青脸肿的妖王鬼灯晏,妖王提着衣摆,蹑手蹑脚,每每想逃远一些,就被圣君一箫扫得四脚朝天。
这番景象也已经持续三天了,从那日鬼灯晏顶着一张惨不忍睹的脸一瘸一拐的回到千顷殿开始,圣君就一路遛起了妖王,众人问道为何如此,圣君面无表情道:“方便。”说着鬼灯晏那边便死性不改的叫嚣起来:“晚行岁,不就是画了你几张图,犯得着这样么!我这是为你出名,你看琥珀川的小倌牛郎现在谁不认得你!”圣君一把拽过没事找抽的妖王,一顿吊打。
反正妖王总是能做出一些找打的事情,所以栓在身边方便教训。
众人感受到了圣君的深意。
凤燐看着远处一拖一拽的两个人影,不由想起了那本画得惟妙惟肖的画册,她喃喃自语道:“为何妖王画出行岁,画得如此之逼真呢?”
嘛,这个问题,又要接着从孽缘说起。
……
周小色有话说:
这便是再见鬼灯晏时圣君的陈年噩梦。
洁癖被践踏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