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上已经成片成片开出如云林障，两三棵树斜倚成林，枝桠茂密，叶如墨玉，树冠层层叠叠映出一片墨绿荫凉，枝叶间火红的石榴花簌簌而落，花瓣上还沾染着碎钻般的水露。
墨绿之下放着一条颀长而宽阔的细竹软榻，围栏上精细的雕镂着梅兰竹菊，而榻上半卧着一名男子，墨发如烟似瀑，眉眼间春风醉人的笑意，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一手支着下巴，看会儿书便挑眼看看榻前背经的少女，沾露的花瓣轻轻落在榻上的凭案上，案上的云雾茶袅袅升出一缕烟。
长夏草木深，暖日初升，真是偷懒打盹的好时节啊。
盘腿坐在榻前的少女，头颅一点一点，昏昏欲睡的背着经书：“无一物非天，无一物非命，无一物非神，无一物非元……”
“物既如此，人岂不然。人皆可曰天，人皆可曰神，人皆可致命通元……”少女的头重重向下一点，随即又寸寸艰难的抬起来。
“知心无物，则知物无物……知、知物无物，则知道无物……”头又向下一点，露出白皙的脖颈，然后挣扎的抬起。
“……知道无物，故不遵…卓绝之行，不惊微妙之、言……”头不堪重负的又低了下去。
这回少女的头没有再抬起，久久无声，呼吸绵长。
榻上的男子从书面抬起头，看着垂头入睡的少女，他眼尾微微一弯，坐起身来，将书卷成筒，换到左手，正准备一书敲醒朽木不可雕的学生，那少女却似睡意大作再也支撑不住一般，身形悠悠向右一歪，一颗脑袋直直枕在了他的腿上。
男子身形微微一颤。
少女睡梦中找到了依靠，又向男子的腿边凑近几分，舒服的蹭了蹭脑袋，放心一枕，惬意的打起了一串小呼噜。
男子低头看着枕在腿上的少女，少女脸庞上晕染着一层薄薄的粉红，眼睫安然自得的闭着，嘴边轻轻发出呼噜声，晶莹剔透的口水呼之欲出。
男子缓缓收回手，看着这张舒坦得如同二百五的睡颜，静默半晌，最终抻开书面，接着看起了手里的书。
他的腿若无其事的向少女移了移，少女枕得更踏实了些。
嘛，虽然有不可教的懒学生，但谁让他是德艺双馨的好夫子呢。
石榴花开开落落又一回。
……
正值农历七月半，中元节那天凤城城门大开，各路孤魂野鬼手里提着指路而来的宫灯，灯笼里幽蓝的鬼火跃跃跳动，鬼魂妖怪们穿着鲜亮的锦衣，形成一条闪烁明灭的灯河汩汩进城。
中元节这天的凤城，是百鬼齐聚的好地方。各路鬼魂趁着一日之余出离地府，在此逍遥快活，拘魂的鬼吏此时也敛尽戾气，披一袭鬼服在酒肆喝一壶好酒。
凤城胭脂迷醉，各色琳琅，这一天更是财源广进客流不息，各鬼妖平日收的一些香纸宝烛倒全数用到了这里。
这一天，风城里百鬼夜行，热闹非凡，众人众鬼心中欢畅无比。
只除一人。
凤城里嚣张跋扈的少女，一贯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有些畏缩的躲在风客居的一阁雅间里。
“这中元节，不好好看看各自乡里家户如何，都跑到凤城来干什么？”少女缩在桌角，嘴里灌了一点醇碧酿，嘀嘀咕咕道。
坐在一旁的美貌女子温婉道：“再回去，说不定已隔百年，物境沧桑，怎堪一看？”
“唉，红曲姐姐说的我也懂，可是每次中元节我都吓得……”少女觉得难以启齿，谁叫这鬼魂妖怪大多长得十分可怖，尤其是地府走过一遭的厉鬼妖怪，要么无端舌头血红三尺，吐露出来骇人得狠，要么瞠目欲裂，脸上经年不散两汪血泪，再来就是无头活尸体却四处晃荡，那鬼妖也是长相狰狞，简直如同各类生灵都截出一段拼凑而成，非兽非人，当然也有长得好看的艳鬼，少女叹了口气，可她亲眼见过那只画皮脱下皮囊后是何种可怖模样。
少女因噎废食许久，对各路鬼妖敬谢不敏。
“燐小公子竟也有怕的时候。”女子调笑道，玉一般的手指滑过少女的脸颊。
少女正有些不好意思，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之声，扣门很轻，十分有礼。
不久门外就响起清润的声音：“红曲姑娘可在？昨年今日你与在下约好要走完那盘未完之棋，姑娘可记得？”
美貌的女子思量一番，终起身相迎。
开门一霎，只见门外站了一人，一袭红衣，身形消瘦，即便在室内他手里也撑了一把伞骨巨大的红油纸扇。
他另只手里抱了一张棋盘，见屋门开了，便抬头一笑。
这一笑，屋内少女魂飞魄散。
那人一张惨白发青的脸上布满不明何意的黑色符咒，直延脖颈，那些符咒的纹路纵横叠错，随着那人的笑容如同爬虫一般活动起来，比起不笑更骇人了几分。
细看可见那人连裸露出手上也布满咒文，可却有一双温润的眼睛。
而吓得屁滚尿流之际的少女已经翻窗而逃，根本没胆细看。
少女逃出风客居，才从小巷里拐出街角，这彩灯集萃下的鬼影幢幢又给了少女一个来自灵魂的暴击。
少女抱头鼠窜，最终缩在小巷一角里瑟瑟发抖，竟是再也迈不动脚了。
少女团在墙角，心里发出洪水滔天的咒骂，正酣畅之际，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逆光而来，影子长长的拉成一条线，那狭长的阴影遮掩在少女身上，少女若有所感的一僵，随即抖得更加厉害，她缩成一团，头埋得低低，默默的祈祷“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可那影子却迟迟不消。
片刻，少女终于惴惴不安的抬起了头。
“燐小公子这副鸵鸟样是为何？”
逆光那人一张烟霞薄雾的脸，眸色清浅如春池碧波，眼角微微上翘，墨发轻飏，他望着少女一脸笑意。
少女呆呆仰头看着他，抿紧嘴唇，缓缓伸手抓住他的衣角，蓦地大哭起来：“江楼月我吓死了！”
男子面色惊诧，低头看着痛哭不止的少女，半晌，他俯下身来，浮光自他身后淡开，他伸手极轻极轻、轻到有些温柔的摸了摸少女的头，低声道：“起来吧，我送去凤老太君那。”
声音如同流水般温柔拂过少女的心尖，低沉而悦耳。
少女跟在男子身后朝着碧桐殿走去，她还是攥着男子的衣角，彩灯之下身边各色华丽的鬼怪擦肩而过，百鬼夜行可怖可叹可敬畏。
她垂下眼眸，抿了抿嘴角，轻轻拽了拽男子的衣角。
“江楼月……我、我可以牵你的手吗？”少女轻声问。
前行的男子停顿下来，却并未回头看。
他缄默的站了一会后，惘若未闻般继续朝前走去。
少女看着男子的背影眼眶倏地红了，她垂下头，只觉得又委屈又心酸，泪水在眼睛里打转，正要决堤垂落之时，眼前出现一只白玉般的手。
男子身形稍慢，仍旧未回头，一只手臂却向后抬起，手伸到少女面前，他的长袖迎风轻飏，手指白皙如灯下琉璃。
“回家吧。”他轻轻道。
少女沉默良久，久久不动，无声无息，那手便一直举着。
末了，她吸了吸鼻子，重重的“哼”了一声，猛地抬头一把抓住男子的手，紧紧的牵住，“还不快走。”
那天少女在想什么呢，大概是想——算了，原谅他吧，谁叫那天满城鬼影把江楼月衬得太他妈好看了。
……
周小色有话说：
凤城日常二三事≡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