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上放着的那盏素青酒杯，一方杯口里映着一轮白月，千顷湖岸边雪堆遍满的千里梅林，携着一阵晚风，一朵白梅落入酒中，月影微微荡起一圈涟漪。
“这都是那丝残魂告诉你的？”行岁圣君问道。
凤燐哀哀点了点头，自从那恶鬼留在千顷殿，这一连几日她都睡得不太安稳，长夜漫漫，她每每美梦香甜，眼前便一一浮现那鬼影的前世今生，如说书人一般，一页页故事翻卷而来，直至天光大亮。毕竟魂之一源，残魂通灵，冥冥之中想告诉她些什么，好在这鬼影在梦里的皮相并不像现在一般十分可怖。
凤燐愁眉苦脸的叹息着，“我每夜都梦见那恶鬼呢，觉都睡不好。”她扒着眼睑凑到行岁跟前，死皮赖脸道：“行岁，你看你看，我眼下是不是生了道乌青？眼角起皱了没有？”
一定是缺觉而色衰了，否则刚才那番惺惺作态的痴缠模样怎么没有迷住圣君？
行岁瞟了她一眼，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凤燐“嗷”一声捂额痛呼。
“秦坐隐心中执念未了，你的魂魄才会决意相护，化解了这股执念，魂魄才会心甘情愿归元。”行岁思忖道。
而秦坐隐的执念，前世今生，只怕都和名伶红曲脱不了干系。
凤燐揉着额头瘪了瘪嘴，不满道：“人家的魂魄哪个不是巴巴的跟在正主身边，我这倒好，还得我腆着脸跟在屁股后头去求。”
行岁斜眼瞧她，凉凉挖苦道：“可不是，谁人会随随便便就散了魂魄呢。”
说得多置身事外，幸灾乐祸啊。
凤燐闻言一愣，阴恻恻的转过脸，亦是凉飕飕道：“是呢，谁人会害得人随随便便就散了魂魄呢。”
“害得人”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行岁圣君面色一怔，静静的低下了头。凤燐以为他终是良心不安，心有愧疚，心里正哼哼，让你翻旧帐，下一刻，却见圣君抬起了头，他握拳清了清喉咙，眼神闪躲，接着脸上竟泛起了点羞涩的薄红，十分谦虚道：“那自是寻常人做不到的。”
凤燐呼吸一窒，心血澎湃，横眼瞪向行岁——你个臭不要脸的，我没有在称赞你！
圣君仰头回视她，金风玉露一相逢，凤燐接收到圣君羞怯的面容下隐藏的自豪与倨傲，半晌，蓦地领会到了某种深意——她幡然醒悟，瞬间换上了一副骄傲的表情，她足踏石凳，睥睨天下，英姿勃发，眼神兹拉兹拉冒着晶亮的小火花，握拳道：“是，定是寻常人做不到的！”
祸人祸己，有什么好愧疚——这就是本事！
散德行这回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圣君欣慰的点了点头，廊下二人，彼此深情凝视，梅林暖风里，英雄惜英雄，相视一笑。
如若尚有第三人在此，定是一口老血喷出。
所谓世人讽我、怪我、阴阳怪气，我只当他敬我、爱我、交口称赞。我们要问心无愧的不要脸，坦坦荡荡的不知耻，光明正大的贯彻心底爱与真实的邪恶。
没有羞耻心这行当，学以致用，名师出高徒。
……
凤燐足踏石凳，圣君身坐桌边，一高一低，一俯一仰，两人含情脉脉的对望着，眼神中的电流一触，火光四射。
酒神来到轩廊下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顿时脚一崴，趔趄两步，差点磕撞到一边的廊柱。行岁与凤燐听见了动静，转过头看他，酒神略狼狈的站稳身子，镇定自若，徐徐摇了摇将阑扇，才走近过来。半晌无人说话，酒神的眼睛来来回回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终是忍不住打趣道：“你俩方才在做什么？”
凤燐沉吟一刻，郑重道：“在学习。”
圣君眼底眉梢藏着几分笑意，对着酒神微微颔首。
行岁圣君能教什么好东西？
酒神满腹狐疑的看了两人一会，也看不出什么究竟，他玉扇一抻，道：“千顷殿有客拜访。”
凤燐一哂，颇无趣的坐了下来，道：“哦，是么。”
圣君饮了一口酒，表示置身事外。
酒神又徐徐摇了摇扇子，身上清冽的酒香微微飘散，凤燐鼻尖一动，只觉这香味似乎有些熟悉，酒神道：“狐王拜访，只不过不为妖王，专程求见凤神。说是带来了几坛子凤城的百花酿，珍藏已久，此番割爱送予凤神……”
话音未完，酒神耳边疾风呼啸，凤燐身影已经狼烟狂奔而去。
“狐王？九尾上神的小侄儿？”圣君看着凤燐远处的背影，问道。
酒神含笑摇扇，点点头，“嗯，年纪轻得很，礼数也甚为周全。”只叹息了一声：“就是为人死板了些，非等小凤凰亲自到，才许动那几坛子酒。”
圣君起身，抖抖长袍，“不然也使唤不动酒鬼来寻人。”
杜少康装模作样怪嗔了一声：“讨厌。”
圣君无动于衷，“走吧。”
两人皆走向千顷大殿。
凤燐火急火燎赶向千顷殿，还未踏进殿门，鼻尖便闻见了一阵阵清冽缠绵的香甜之气，她眼中狼光一亮，隆冬清雪冷梅的凛冽，春和景明桃李的甜美，千秋如画海棠的淡雅，盛夏流金芙蓉的幽净，她用力嗅了一口酒香，啊，真的是百花酿。
凤燐撩起衣摆，心驰神往的扑进了殿，算上成神灭神那段没开眼的时光，她有多久没喝过百花酿了？
殿内众人只觉迎面一阵疾风吹过，眼前锦色一晃，风沙尘土迷了眼，桌案上一坛百花酿就被“啪”的开了封。
殿中酒香更盛，凤燐抱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口，唇齿间醇馥幽郁的酒香直冲脑门，吞进肚肠里的酒水，似一弯潺潺流动的小溪，像雨露甘霖润泽山川大地一般侵透了凤燐的五脏六腑，凤燐全身的八百三十个穴位和满肚子的馋虫都发出了一声喟叹：“爽。”
“传言果真不假，凤城里唯一引得出凤神的，就是金樽堂的百花酿。”一声轻笑插了进来，即便说着调笑的话，那声音也是温润有礼。
凤燐这才终于抬眼扫了扫大殿之上的几个人。
……
周小色有话说：
祸害人，就是本事，得天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