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不觉人心暗几重
周小色2016-09-22 11:093,776

  青茗的声音却正经了起来,“秦先生,我知你一身傲骨,尘事不放眼底,亦不愿被人摆布。以后那李员外家不会再来打扰你,你切记不要再做玉石俱焚之事。”

  秦坐隐抬起头,眼睛直直望向青茗,眸色深得像一潭秋池,他认真问道:“青茗姑娘,你为何如此帮我?”

  青茗面上一愣,心头却兀自跳快一拍,蓦地脸红了起来,打哈哈道:“我们是朋友嘛,义字当头,守望相助……”

  秦坐隐目光沉沉的看着她,没有答话,直到青茗自己哈拉得有些尴尬了,不得不别开脸。

  一时间气氛竟有些严肃。

  两人良久无声,秦坐隐开口道:“在下一介无用书生,得姑娘相助,心中感激,只是在下无以为报,姑娘的恩德在下只怕今生都还不起……”

  不知为何,语气却淡了几分。

  “秦先生,”青茗淡淡开口打断道,“秦先生,你苦寻知己,可寻到了吗?”

  秦坐隐默然垂眸,身边的青茗却站起了身。秦坐隐抬头看向她,只见碧竹天光下,清澈的晨光撒在青茗的脸庞,她眉目间皆是耀眼的光华,她微微一笑,开口道:“秦先生,你没寻到知己之前,便由我来当这听琴之人可好,我们君子之交,不问恩怨得报,不问家世门楣,只求琴棋相喝,真心相待,如何?”

  这世间多得是场面上的朋友,饮酒作乐,逢场作戏,烟花风流,真情不在,但求酒梦酣甜,一点即醉,醒后各散,来去匆忙,不着痕迹。却也有人露出一颗真心,不遮掩,不闪躲,明明白白道,她只求披心相见,如此莽撞,带着愚蠢的坦诚。

  秦坐隐面色如水,可他的眼眸里缺漾起一点波澜,他即刻垂首,可面上还是一闪而过一种极为隐忍苦涩的表情。

  青茗见他不说话,伸手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我棋虽然下得不好,琴也弹得不怎么样,可是论诚心,我定然……”

  “好。”秦坐隐蓦地截过了话头,回答道。他声音清清润润,一如这山间千尺碧竹一般透亮清澈。

  青茗闻言,眉目间神采飞扬,眸中欣喜的流光肆无忌弹的闪烁着,她望向秦坐隐,只是笑,琳琅满目的山光水色都比不上她此时的快活,似终于放下心来,她俯下身趴在琴台上,凑到秦坐隐近前,似乎有些羞赧的问道:“秦先生,你何时知道我是……是女儿家的?”

  秦坐隐眼眸一闪,半晌,似十分踌躇,道:“你落水之时……”

  青茗怔忪,转念一想,女儿家落水,当然是原形毕露,不会、不会还被看了什么去……这回脸就跟烧起来一般,她急急起身,慌乱间手肘还在石案上磕了一下,秦坐隐听见她闷声痛哼了一声,想伸手扶她,她却堪堪退了几步,红着脸道:“我、我今日先回去,明日再来看先生。”

  秦坐隐仿佛无所察觉,放下手,微笑道,“好,你路上当心。”

  青茗点了点头,往竹林外走去,林外等候的鸾枝迎了上来,远远对着秦坐隐行了礼,秦坐隐微微颔首,主仆二人转身离去,可走了一段路后,青茗却停下了,她转过头,远远的看着秦坐隐。林间碧竹清风,吹起她的长发,红裳衣袂飘飘,翠绿的竹叶挡住了她的眉目。

  秦坐隐听见风里传来她的声音,缥缈却郑重。

  “先生,我叫红曲,段红曲。”

  告知了姓名,即是不避讳自己的身份了。

  人心方寸间,山海几千重,但我已将真心相付,望君万分珍重。

  秦坐隐眼睛里出现了复杂的神色。

  主仆二人走远,无人瞧见秦坐隐温笑的眉眼一点一点冷下来,最后竟化成一片淡漠。

  秦坐隐抬手在琴面上划过,流水一样的琴声汩汩流出,却再无之前的温情,秦坐隐面无表情,眼睛里却流出了一点嘲弄又哀伤的光。

  如果一切都是他故意为之,有心谋划,步步试探的呢?

  从初遇之时他便知道,这女扮男装的小公子身份尊贵,虽然家世显赫,但涉世未深,漏洞百出,丝毫不懂遮掩,身上一股日月昭昭的娇俏与爽朗,女儿家的身份三言两语便暴露无遗。可他并没有打算拆穿,不拆穿的原因并非顾忌女儿家的名誉,而是无心理会,漠然置之,不过都是富贵人家的一点玩乐消遣,何必较真。她上前搭话,他也并不意外,富家小姐们脑子里总有“千金小姐遇上穷苦书生,一见倾心”这种一厢情愿的戏码,比话本中唱出的爱恨情愁还让人发笑,两三天的热头,眼底欲望炙热,其实从未在心底留下一分痕迹。他本不欲理会,一走了之,抱琴离开之时,却被她拉住,期期艾艾的问他何时再来,心底嘲然,却兴起了一点兴味,才回答道还会再来,果然她立刻以棋局相约,他当时微微笑了,不痛不痒道,那在下恭候。

  谁也没听出来他话里的讽刺。

  而让事情第一次出乎意料的,便是那场雨,原以为她定然不会来,却忍不住还是去了竹林,果然荒村山林,空无一人,却又在转身之时听见她在林后吟诗,心中一惊,闻声寻去,才看见在茅屋下避雨的她,清清亮亮的一个人,笑着说,先生,你果然来了。仿佛从未怀疑他会失信。他心头微微一颤,涌出的讶然和暖意亦没有人发现。

  可他那时已经决定不再抚琴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纠缠,她也安之若素,顺其自然邀他对弈一局,他答应,而这乔装的小公子确实心无城府,棋法随心所欲,率性自然,一盘棋下得直白莽撞,他只消一眼便知晓了她的布棋路数,她也不在乎输赢,话语举动间却泄露了自己的身份,豫亲王段将军的千金,真真是无比尊贵。

  他亦没有点破,顺着她破绽百出的话说了下去,这世间相逢原本就如同浮萍戏水,姓名真真假假不必介怀,而他有桩烦心事,似乎恰巧可以请她帮一帮忙。

  那日,是故意让她撞见李家来请人的那一幕,他只是厌烦了李家小姐的纠缠不清,终究于秦家有恩,他明面上不能断然相拒,可陪人玩乐,供人消遣,他也不能再忍,以段家的家世地位,无需担忧李家背后报复,所以才借力使力,让她看到他狼狈的一面,果然,她毫不犹豫挺身相护,下手之利落让人诧异她居然有这样一身好武艺。

  崖头抚琴,他确有断弦破琴之心,但终究算起来,不过是条计策,若真有绝然之心,定不会站在崖上这般做戏。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为的是向她展露所谓的文人气节,如此才真正不会有人怀疑他的用心。他从来了然知音难寻,人心隔肚皮,变化莫测,那就莫去揣测,各取所需,而知音,他从不期许可以等到。说了那样一番话,当着她的面将琴抛进激流,此番,他便真正向世人宣告从此不再抚琴,借此也可断了与她的联系。

  可不曾料想,她竟飞身跳下崖头,只为救回那把桐木琴,他这一生从未有过那般心惊的感觉,惊惶又心痛,看着她衣袂猎猎翻飞,如沧海桑田间的一只蝴蝶,姿态决绝而毅然,霎时仿佛一把冰雪陡然散落在他的心头,冰冷至极,血液间却突然灼烫至极,他惊愕万分,捂着胸口跌坐在地,心里千丝万缕都被这莽撞的一跳碾得粉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那婢子的哭声猛然唤回了神志,才恍恍惚惚支撑起身体,跑向崖下,脑中这时只有一个念头:别死啊,你别死啊。

  在水潭久久寻不到她的人影,这时心头只剩下瑟瑟的冷意,冻得他脸色发白,久久喘不过一口气,像是被谁抛到了冰天雪地的荒原,手脚都渐渐麻木了。直到猛然间听见她的声音,才如同被谁一棍子打醒了,惊慌失措的赶了过去。救起她护在怀里时,整个人竟然抖得比落水的她还要厉害,却是在雪原里看见火种一般的狂喜,难以言喻的冲击扼住咽喉,话音早就丧失,只有一阵阵灼烫的泪意眼眶,只能要紧牙关忍住。

  可那人睁眼,苍白虚弱的模样刻在了他的心上,眼睛那般红,第一句话却是问:我可能做,听你琴音之人?

  那眼神仿佛火钳一样烙在心头。

  还能怎么忍得住,抱着她,恨不能扼进血骨,颤抖得痛哭。

  她清醒后,自是对他没有半分怀疑,开口都是对他绝然断琴的呵斥,气势汹汹,义愤填膺,却听得出她话语里的担忧与后怕。他想安慰她,却看她倏忽红了脸,连带着他心里都柔软了下来。

  无意间的一场闹剧也是甜蜜的,他一拳后醒来,竟捂着眼眶兀自发笑,先是微微轻笑,后来竟越来越大声,最后连肩膀都忍不住颤动起来,捂着肚子放声大笑,一寸一寸的欢愉挤满肺腑,畅快来去,洗净眉眼。

  再与她见面也自是欢喜的,意外的是她换了一身女装,他陡然心跳如雷,耳边葱茏,径自恍了神,只觉得眼前出现的定然不是人间的女子。她携着红裳问他,好看吗?心跳蓦地就平稳了,上天窜地,终于回到了人间,于是突然便有了人间的感情,莫名羞涩难当,低下头才敢回答。她要听琴,那便弹奏世间最温情的曲子给她听,她靠在自己肩上,人世都似轻软了,那个久候不至的人似乎真的寻到了。

  她说着真心相待的朋友,明知世间有险恶,她却总能让自己的心不受世间干扰,纯净而透彻。

  此时此刻,他却产生了一股焦躁,眼前之人如此明净,眼中甚至没有一丝世间的阴影,她想要什么,便坦荡的说出口,她厌恶什么,便拳打脚踢驱逐处境,她喜欢什么,便倾心相待,信赖万分,她没有曲折的心肠,喜形于色,她的世界似乎一眼就能看透,嬉笑的眼睛流光溢彩,鲜活而明亮。

  而他呢,好似一只披着一层皮囊的妖怪,遮遮掩掩,稍有不慎就会露出底下丑陋的真身,越是光亮,越是惶恐,心里所有不能示人的伪善,抚琴时眼中深藏的不甘与怨恨,年年岁岁寂寞又漫长的辰光,疲惫不堪却已成自然的温柔笑意,他已经惯常揣度人心,不着痕迹达到自己的目的,真心还未有半分,心中已有无数的算计。

  却在此时才遇见了她这样的人。

  或许人确实终有一天有幸遇见知音,可未得知的是,自己是否还配得她真心相待。

  这些惶恐与后悔,谁也不能说。

  恐听声多耳朵渐烦,清音未绝知音绝。

  ……

  周小色有话说:

  大概我是在遇到你之时,才知道自己有多不好。

继续阅读:第80章 如幽会般隐秘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擒君入画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